顾缨无奈:“怀章。”
李怀章点点头,将蜡梅插进瓶子里,这才看见床上躺着的大活人,活像见了鬼似的往后一缩,怯生生地喊了句:“听朝哥哥。”
顾听朝没答话,半张脸被掩盖在阴影下面,看不清神色。
李怀章比顾缨还要大两岁,是个痴傻的。他亲娘磕磕绊绊地将他拉扯大,去岁某一深夜摔倒在田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至今还瘫在床上。李怀章当时的哭声震天响,从此病就更严重了,时不时就会发癔症,连以前欺负他的孩子们都不敢再招惹他,生怕刺激他发疯。
在他被欺凌的那些岁月里,只有顾家姐弟站出来帮助过他。顾听朝八岁那年失足落水,李怀章二话没说跳进河里去救他,就因为这个,顾缨也没法对他没冷脸相待。
见顾听朝不说话,李怀章小幅度地上前一步:“怎么不开心?和阿缨吵架了吗?”
顾听朝声线冷淡:“没有。”
顾缨站起身,有意无意地立在床前,挡住李怀章不住往床上看的视线,随口敷衍道:“你怎么来了?”
李怀章挠挠头:“婶娘吃醉了酒,在胡掌柜那儿歇下了,让我来知会你一声。”
顾缨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尹月娥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爱喝酒,喝醉了便在酒肆掌柜的那儿歇下也是常事。她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那李怀章还不死心地说:“阿缨吃饭了吗?我家有鱼汤。”
他还壮着胆子补充了一句:“哥哥也一起。”
知道李怀章的遭遇,乡里人大多都同情他,会轮流给他送点吃食。
顾缨看了一眼还病怏怏的顾听朝,正想回绝,却听顾听朝说:“你为什么叫我哥哥,不叫她姐姐?”
他笑了笑:“辈分都乱套了。”
李怀章:“……”
他摇摇头,抓住了顾缨的袖子:“我不懂这些的。走吧阿缨。”
说着,他就要拉着顾缨往外走,顾缨下意识就要拒绝,却听李怀章说:“我有秘密要告诉你。”
顾听朝:“什么秘密?我也要听。”
李怀章:“我只告诉阿缨一个人!”
他期盼地抬眼看着她:“行吗?”
顾缨看着他,也不好再推脱,便点点头,跟着他走出去。
院内很暗,顾缨提着油灯照路,李怀章牵着她的袖子跟在后面。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侧脸。
女孩整个人被包裹在昏暗的阴影里,只有侧面有一点暖黄的灯影。未施粉黛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唯有长而垂落的睫毛上还带着一点深黑,显得那双眼睛如水,忧郁、沉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是他日思夜想、从小见惯了的人。
李怀章壮着胆子搭话道:“听朝头疼的毛病犯得越来越频繁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似乎是他的强项,刚好提到顾缨烦躁的点上,她皱了皱眉,“嗯”了一声,便听李怀章接着说:“昨天我听杨叔说,京中大夫都很厉害,也许可以治好我娘的病。”
见顾缨不吭声,他连忙补充道:“那肯定也可以治好听朝。”
可是如此简单的解决方法,难道顾缨想不到吗?
她想到顾听朝的身份,又是一阵心乱如麻,可李怀章见她表情不好看,还当她是因为银钱犯了难,又继续说道:“我去帮人采野菜,有存下一些钱,给听朝看病用,我舍得的。”
李怀章的语气真挚诚恳,一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顾缨,一下子将她的烦躁和不安冲散了——李怀章并不知道顾听朝的身份,不知她面临的到底是什么困境,他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都不懂……她和他怄什么气呢?
顾缨笑着摇摇头:“他的病只需要好好休息疗养便能好了,再说了,进京也并非什么容易的事。”
“我,我只想能帮上你的忙,感觉你太累了。”
李怀章说得有些磕磕巴巴,像是酝酿了好久:“还有,这个给你。”
顾缨抬头,手背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她低头一看,是一盒胭脂。
李怀章显然不好意思了:“这是我攒下钱买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见顾缨不肯接,问道:“你不喜欢吗?”
顾缨其实并不喜欢和李怀章单独相处——李怀章从小就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周围人免不了要开几句玩笑,顾缨本以为这些话大人口中说过就算过,未曾想他还变本加厉起来。
黑暗中并看不清胭脂的颜色,顾缨没有伸手去接,只是点了点头:“确实好看,姨娘一定会喜欢的。”
李怀章脱口道:“我是送给你的!”
顾缨沉默地看着他。
李怀章再笨也咂摸过来顾缨的意思了:“阿缨,我只是想送你东西。话本里都是这么讲的。不需要你还给我什么。”
“阿缨,收下吧,”他语气涩然,“求求你了。”
顾缨挑了挑眉,显然不接受他这番言辞,刚想开口,却突然听见一个清脆的童声。
“阿缨——!!”
陆小九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进来,一个踉跄扑到了顾缨怀里,她指着门口大声道:“包子包子!王伯伯他来啦!”
她埋进顾缨怀里,抬起头,看到李怀章,满脸的欣喜瞬间变成了警惕:“你干嘛又来缠着阿缨,她要和我玩的。”
李怀章:“我……”
“王伯在哪?!”
顾缨一把抓住她的手,本来毫无波澜的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快带我去!”
王伯,云来镇家喻户晓的包子大师,出摊时间不固定,卖完便回。前些日子里,他赶了风寒,一脸好几日都未曾露面,如今好不容易出现,顾缨自然不能放过。
她拉着陆小九就要走,突然想起来旁边还有个大活人,迈出的脚步一顿,有些僵硬地转回身子,李怀章却在她转身的瞬间将那胭脂往她怀里一塞,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陆小九一脸好奇地从顾缨身后探出头:“咦?”
“希望你能喜欢。”
李怀章匆匆落下这句话,转头飞也似的逃走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身来,将油灯往陆小九手中一塞,顺手摸了一把她的后脑勺,这才安心离开。
陆小九不懂他们之间的弯弯绕绕,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拽着顾缨的衣角:“快走呀。”
王伯推了个独轮车站在路边,显然是刚刚出摊,邻里乡亲们还未获得一手消息,排队的人不多。
排在第一个的人伸出一只手:“给我来十个!”
等轮到了她们,陆小□□着那人的样子伸出手:“我也要十个!”
王伯掀开热气腾腾的蒸笼,笑着低头看她:“好嘞,您稍等。”
趁着王伯装包子的功夫,顾缨在一片温暖的香味中若有所思道:“小九,你说我是不是对顾听朝太苛刻了?”
陆小九已经捧着一只油包啃了起来,被烫得疯狂吹气,说话都变得大舌头:“不费(会)呀。”
包子遮住了她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我觉得听朝很喜欢你的——今天把包子带回去,他肯定更喜欢你了。”
顾缨摸了一把她的头发,接过包子,揽着她往回走:“是吗?”
“是呀,听朝可好哄了,上次你们俩吵架,他和我说除非你主动道歉,不然绝对不会原谅,结果还没出一个时辰他就去找你和好了。”
陆小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一锤定音:“能和我这么好的,只有豆豆。”
——她从小养到大的那条小白狗。
顾缨想了想,觉得顾听朝确实和狗差不多——长得挺像,脾气也和狗一样倔。
将陆小九送回家,一直捂在怀中的包子尚还温热。
顾听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下了,被子盖得规规整整、严丝合缝,睡眼平静安宁,顾缨把包子放下,正思考着是否要把他叫醒,未关紧的窗户突然发出一声轻响,风从缝隙中钻进来,拨动了未束紧的床帘。
顾缨伸手去扶,手也跟着撑到了床沿,她刚站稳身子,床上躺着的人突然坐起,从墙边抽出一把小刀,几乎是眨眼间抵到了顾缨的脖子上。
一阵凉意瞬间从脑门窜到脚后跟,顾缨身形不稳,在小刀即将割破皮肤的时候脱口道:“是我!”
顾听朝持刀的手一顿,表情迷茫地看向她。
见他没有继续攻击的意思,顾缨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醒醒。”
她的指尖触到了一层湿漉漉的寒意,这才发现他的衣服早已汗湿了。
顾听朝声线有些发颤地唤了声:“阿姐?”
顾缨拍拍他的脸,语气和缓:“做噩梦了吗?”
他的神志这才清醒过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将刀藏回了枕下,另一只手早已攥住了顾缨的手心,有些惶恐地开口:“我……”
话到嘴边,突然转了个弯,语气紧张:“我伤到你了吗?”
顾缨摇摇头:“我没事。”
顾听朝梦魇是常事——自那夜后,顾听朝常常梦魇,若是梦中被惊醒,神志不清的时候会出手伤人,顾缨早已见怪不怪了。
她一下又一下地顺着他的背,等他呼吸缓过来了,轻声问道:“头还疼么?”
顾听朝几乎是半靠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不疼了,阿姐对不起。”
他轻轻蹭了蹭她的肩膀——顾缨无端想到陆小九方才提过的豆豆,勾唇笑了笑。
她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来:“我给你带了包子。”
包子尚还有余温,入口刚刚好。
顾听朝呆坐着调整了好一会心绪,这才慢吞吞地咬下第一口。等他细嚼慢咽得差不多了,她才缓缓开口道:“我想过了,不会再阻止你练武。”
顾听朝抬头看向她,嘴里还叼着半个包子,一脸的不敢置信。
顾缨:“但是得约定好——不可以受伤,当然也不可出手伤人,如果违背这两条,你就乖乖收好练武的心思,要不然……”
她想了会,憋出一句:“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这句话大有威胁的意思,但估计是身上的凉意还没散,说话的尾音带了点发颤的鼻音,听起来反倒像撒娇。
顾听朝立刻十分配合地拉住她的手:“我一定听话。”
他黏黏糊糊地晃了几下她的手:“阿姐……”
刚一停下,就触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他一愣神,只见顾缨从袖中掏出一个盒子给他看:“这是怀章方才送我的胭脂。”
“我平日里不爱打扮,也不知是该送回去还是找个别的回礼,看他那样生活,收他的礼也实在是……”
她说着说着,突然发现顾听朝不出声了,有些纳闷地抬头看他。
室内昏暗,只依靠着一点残存的月光照明,惨白的光亮落在少年脸上,顾缨看见他抿着嘴唇,眸色幽深,额上还有点冷汗未干,便要伸手替他拭去,顾听朝却突然往后退了几寸。
她悬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还给他吧,”顾听朝语气平静,“我去帮阿姐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