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

    定下了要将胭脂还回去,顾听朝又拉着顾缨说了好一会儿话。谁家的狗走丢了,谁送了邻居妹妹一朵花被扫帚赶了出去,哪个孩子在学堂上被打了手心……

    像是要把这两日没说的话通通说完。

    顾缨听得瞌睡连天,完全忘记此刻生龙活虎的顾听朝方才还是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病患。

    送回了顾缨,顾听朝打开那盒胭脂端详起来。

    顾缨不爱打扮,脸庞永远是素净的,顾听朝一时想象不到她搽上胭脂水粉的样子。盒中的胭脂颜色鲜亮得有些过头,显然不太适合顾缨这个年纪的人用。

    他收好胭脂,在寂静的黑暗中坐了一会,渐渐地靠着床头睡着了。

    这一夜,顾听朝睡得不太安稳。

    冬夜漫长,听着声声的更鼓,他缓缓睁开了眼睛,表情是如一片死水般的寂然。窗户许是没有关紧,嗖嗖的冷风不住钻入屋内,他身上却出了一层薄薄的热汗。

    手心攥着的铁片早已被体温裹热,指腹在“吉”字上摩挲一会,终于回过神来,起身下床。

    枕头都被汗浸湿了,被褥里也有湿润的一团痕迹,他感觉腿间也在麻麻的泛凉——亵裤黏黏地粘在腿上,施展不开。

    顾听朝面无表情地将被褥团成一团,却听见“啪”的一声,床边放着的胭脂被卷着滚到了床下,他连忙去捡,仔细看了一会儿,还好,没坏。

    他就这样握着那盒胭脂,在寒风里站了一会儿,终于如梦初醒,抱着脏了的衣物出门。

    院子里残存的半桶水早已结了冰,他打了一桶水,顶着寒风将自己从头到尾擦洗了一遍,在狠狠打了第不知道多少个冷颤的时候,终于成功将脑子里的画面驱赶出去。

    这夜,他如往常一般做了噩梦——照道理,他早该对这些习惯了,但这次的梦非比寻常,他看到了漫山遍野的蜡梅,红得近乎灼眼。

    他早已练就了将梦魇和现实分开的本领,只是沉默地看着这一团团血红,等待着惊恐的情绪缓慢退去,却发现满山的红花尽数凋零,天上竟下起了鹅毛大雪。

    大雪带来的寒气彻骨,光是呼吸一下都觉得浑身刺痛,喉咙里甚至带了血腥味。

    在那皑皑白雪的尽头,站着一个人。她一身白,几乎和大雪融为一体,手中捧着几枝梅花,面目模糊,看不真切。

    顾听朝下意识地就往她的地方走过去,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双腿近乎麻痹,眼前一片模糊之时,那人伸手捻了一片花瓣。

    花瓣在她手中化为浓稠的血水,颜色鲜亮异常,她缓缓抬手,在唇上一点:“好看吗?”

    血、或者说是胭脂,成为她苍白脸上的唯一点缀。

    “好看”两个字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他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一点声音——白雪消融,他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春日响晴,李怀章将几枝桃花递给顾缨,伸手替她将碎发拢到耳后:“好看。”

    顾听朝喃喃道:“阿姐。”

    话音刚落,他就被冻得一个激灵,从回忆中醒了过来——衣物上的水顺着边缘流到了他的手臂上。

    洗完了衣服,他又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实在是无法入睡,又去院子里打了一套拳。

    等到天光微亮,他终于将内心的烦躁驱散得差不多,一抬头便看到推门而出的顾缨。

    “顾听朝?”她的嗓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困倦,“一大早的又抽什么风呢?”

    顾听朝:“阿、阿姐。”

    他暗自咬了下舌头——打个招呼都能结巴!

    顾缨不以为意地点点头,等她彻底睁开惺忪的睡眼,便看见晾杆上早已挂满衣物,刚想开口询问,却见有人从后院小门走进来,语气夸张地喊道:“怎么了?尿裤子了吗?”

    顾听朝:“……姨娘。”

    尹月娥满身酒气未散,显然还没彻底缓过神,她眯着眼睛,笑盈盈的,从身后抱住顾缨,摸了两下她的头发,说了句“困就再去睡”,转头对着顾听朝说:“这么早,要去哪?”

    顾听朝刚想说起还胭脂的事,却想到把事情告诉尹月娥免不了又被她一通调笑,便随口道:“房间里的几枝蜡梅有些干了,我去采几枝来。”

    顾缨半靠在尹月娥怀里,手被尹月娥举起来,甩了两下:“去吧去吧。”

    顾听朝如释重负,回屋将胭脂收好,这才看向瓶子里的梅花。

    它们沉默地倚在那里,不知是何缘故,他竟觉得梅花颜色已经有些黯淡得发灰。

    他不可自抑地又想到刚才的那个梦境。

    顾缨模样好,出落得远近闻名,才刚及笄的时候,来议亲的就差点把门槛踏破了。有直接带着聘礼上门的,也有拐弯抹角暗示询问的,无一不被尹月娥拿着扫帚赶了出去——首先顾缨自己还没那个心思,若她真要嫁人,也不可能埋没在云来镇这个破镇子上。

    这是尹月娥的原话。

    那时顾听朝还小,头一次看到有人提着聘礼上门的时候便觉得烦躁,次数多了更是厌烦透顶,干脆和尹月娥一起提着扫帚钢叉赶人。

    但是这次的梦境让顾听朝彻底意识到,顾缨将来也是会与人成婚的。虽然绝对不可能是李怀章,但也有可能是别人……可能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若是阿姐不愿成婚,他可以照顾她一辈子,但若是她有了心上人呢?他还能抱着她的大腿撒娇耍赖,不让她离开吗?

    ……等她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他算什么?

    累赘吗?

    他还能继续跟在她屁股后面跑吗?

    一想到这里,顾听朝就觉得胸口像压着块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

    就这么一路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李家门口。

    隔壁杨叔正在门口杀鱼,见他来了,说道:“听朝?你阿姐不在这。”

    顾听朝强颜欢笑道:“杨叔好,我找怀章。”

    “哦,怀章啊,”杨叔拿着沾满鸭血的菜刀指了指里头,“一直在那边鬼叫那个就是,指不定游荡到哪儿去了……凭音寻人吧。”

    顾听朝道了谢,刚推开门往里走,就听见一声鬼哭狼嚎般的“唉唉唉!”

    顾听朝:“……”

    李怀章正坐在小桌前描字,他费劲地蘸墨写下一捺,一盒的胭脂被轻轻搁在了案上。

    他一抬头,见顾听朝手捧着梅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时愣住了,下意识开口:“听、听朝?阿缨不在……”

    顾听朝:“我不是来找她的。

    他把梅花隔在一旁的小桌板上:“这个还你。”

    顾听朝掏出胭脂,放在梅花旁边:“这个也还你。”

    他的语气平静得听不出起伏,李怀章不知道他演哪出:“还我做什么?”

    “物归原主,”顾听朝解释道,“阿姐托我代还此物。”

    李怀章这下听懂了,脸上有些难为情:“她不喜欢吗?我还以为……”

    顾听朝懒得听他废话:“她不喜欢,下次别送了。扔掉也挺费劲的。”

    李怀章脸色一变,猛地跳起来:“根本不是阿缨不喜欢,是你不喜欢!是你要丢掉的,对不对!”

    顾听朝沉默地看着他发疯,突然觉得有些疲惫:“随你怎么想,我走了。”

    “你骗人!”他涨红了脸,声音尖得刺耳,“阿缨明明很喜欢!是你!都是你这个小气鬼!我要告诉阿缨你欺负我!”

    顾听朝听罢,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只是将腰间的短刀往案上一搁,剑鞘与木桌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李怀章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所有叫嚷都卡在了喉咙里,只是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

    顾听朝:“好玩吗?”

    他站直身子,比李怀章高了半个头,投下的阴影将对方完全笼罩。

    李怀章:“我讨厌你!”

    “正好,”顾听朝笑了笑,“我也讨厌你。”

    李怀章:“我要叫阿缨不理你……”

    顾听朝觉得他的话很好笑,刚想反驳,却听他接着道:“反正你们也不是亲姐弟!阿缨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不听话,讨人厌!”

    顾听朝方才勾起的嘴角骤然落下,他冷冷地看着李怀章:“你说什么?”

    *

    用完早饭,顾缨睡了个回笼觉,此刻精力充沛得不行,逗狗抓鸡追鸟全干了一遍后,终于安分地坐到桌前写信。

    尹月娥正半靠在榻上啃红薯,对着顾缨的后脑勺道:“眼睛不累吗?来歇会先。”

    桌前点了一盏小灯,顾缨借着灯光认真写字。

    见她不理人,尹月娥就凑过去看,暖黄灯光下的字体娟秀细腻,一笔一划极其认真,里面的内容更是丰富严谨——顾缨把顾听朝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全写在了信里,每一句都不带任何情绪,只是一板一眼地记录着。

    等墨迹干了,她将信妥帖叠好,放进了一个小盒子里。

    尹月娥不阻拦她,只是问:“这些信是写给谁看呢?”

    三年前开始,顾缨便开始隔一段时间写一封信,她说若是顾听朝回到了他该去的地方,那这些信就由他一并带走,让上面的那群人知道,她们没有亏待他。

    尹月娥:“你真要把听朝送回去?”

    她若无其事地继续说道:“我看皇帝老儿最近回过神来,大有废太子的意思……去岁你送了封密信进宫,虽然没有回应,但各地来了风声,皇帝开始派人寻三皇子了,找到咱们这儿只是时间问题。若听朝真的走了……你当真舍得?”

    “他本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何谈舍不舍得?落叶归根,他总要回去的,”顾缨语气平静,“天潢贵胄,难道还真一辈子都躲在这边陲小镇,永远见不得光吗?”

    顾缨顿了顿,接着说道:“我只是希望他……”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瞥见窗纸上叠着一层模糊的影子,顿时将信盒放入暗格,一只手已经摸到了腰间的匕首:“谁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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