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人影停顿了一下,随后屈指敲了两下门:“阿缨,你在吗?”
是个略带沙哑的童声,尾音发颤,带了明显的哭腔。
是陆小九。
顾缨将匕首收进袖子,刚推开门,腰就被一双小手抱住了。
陆小九将脸埋在她胸口小声抽泣,身体甚至还在微微发颤。顾缨一时怔住,伸手抬起她的小脸:“怎么了?”
将陆小九推开了点,顾缨这才将她看清了——本来就洗得发白的衣服上沾了凌乱的泥泞,有些地方甚至破了口子,染了血污,小小的脸被冻得通红,嘴唇却白得毫无血色。
她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不敢回家……”
顾缨眉头一皱,卷起她的袖子,声音一沉:“他又打你了?”
陆小九连忙摇头,她吸了吸鼻子:“爹爹没有打我。是……”
她刚打算继续说下去,却突然看见了倚在门边看着她们的尹月娥,顿时噎住了,打了一个响亮的哭嗝后,往顾缨怀里钻了钻,只露出一只红得像兔子的眼睛。
向来爱讲鬼故事吓小孩的尹月娥深知自己给陆小九留来的阴影有多重,只好摸摸鼻子,十分自觉地回屋关上了门。
顾缨拍拍紧紧攥住自己衣袖的小手:“姨娘回屋了,有什么话你悄悄和我说,嗯?”
“昨天,杨伯伯和我说不过几日便要下雨,我就想趁着天好,上山多采点野菜,”陆小九说到一半又开始哭了,“准备回家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冲出来……”
“当时雾好大,我什么也看不清,那个人好陌生,我都没见过的,他上来就抓我的手,还摸我的脸,衣服都被他扯坏了……”
顾缨的心随着她的话一点点沉下去,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异样:“他伤到你了吗?”
陆小九哽咽着摇摇头:“我用了听朝给我打的袖箭。”
她说着,抬起了手。宽大的袖口下,有一圈铁块包裹住了瘦削的腕骨,那是顾听朝特地为她做的袖箭,让她上山时防身用。虽然这袖箭看着十分坚硬朴素,但那是顾听朝花了好几个日夜完成的,戴在腕上薄如蝉翼,小孩子用也不会伤了筋骨。
袖箭上有一处较深的凹痕,看着很新,明显是刚磕出来的。
虽然他们住的地方偏僻,旁边都是深山老林,但猎户们都住在山里,处处都是捕兽笼子,野兽伤人之事几乎没怎么发生过,今日让陆小九碰上也实在是倒霉。
“他哼了一声就没动静了,我不敢去看,怕他追我,逃跑的时候摔了一跤,”陆小九抹了把眼泪,抑制不住的哭腔越来越大声继续道,“袖箭就被磕坏了……”
顾缨放缓了呼吸,替陆小九理好袖子:“袖箭坏了不要紧,我让听朝改日再给你做一个——我在这里,不哭了,那人还活着吗?”
陆小九愣了一下,脸色一白:“我不知道……我太害怕了,就先跑回来了。”
陆小九年纪小,身体瘦巴巴的,却长了一张讨喜圆润的脸,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谁见了都想摸摸她的脸,没有人会不喜欢她。可在她目前短短的人生里,母亲早亡,父亲是靠不住的,邻居们虽然对她总是和蔼亲切的,但其实大多也只是见了她关切两句的关系,真正给她提供过实际帮助的,只有顾家的人。
长姐如母,遇到了事情转头找顾缨早已经是刻在她骨髓里的事情,因此当时的她想都没想,那一箩筐草药都来不及捡,直接撒丫子跑下山直奔顾家。
顾缨手已经摸到了袖箭上的暗扣,听了她的话,想要卸下的动作一顿,转手将袖箭又锁紧了些,语调波澜不惊:“还好,坏得不是很彻底,里头还有三发箭。知道怎么用吗?”
陆小九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傻乎乎下意识点了头,就见顾缨放下她的袖子,径直往外走:“带我去看。”
陆小九对山路很熟悉,恐惧并没有令她完全昏了头脑,两人很快就到了“案发地”。那人似乎受了重伤,没爬出多远,大概是力气耗尽,他瘫在一棵大树后面,无意识地呻/吟着,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他的小腿被捕兽夹死死咬住,鲜艳的皮肉外翻,而血迹早已在腿边凝固了。陆小九慌乱中射出的几发袖箭有的落进了落叶丛中,唯有两箭好巧不巧地射中了他的小腿和肩膀——小腿处的箭还断了一半。
顾缨:“去那边帮我看着点人。”
陆小九也不敢多看那男人一眼,把头点得拨浪鼓似的,哒哒哒地踩着落叶跑到一边,拿着几枝树杈遮住脸四处观察着,顾缨这才放下心来检查这个男人。
普通的长相,普通的穿着,身上有浓烈的酒气,十有八九就是喝多了误入山林,调戏完陆小九后先是被连射两箭,逃命途中又踩到了捕兽夹——如果倒霉有境界,这位想必是已经修炼到能飞升的程度了。
顾缨叹了口气,思考着是送他一程还是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她拍去掌心中的碎叶,正要起身,那男人却突然有了力气,一双迷蒙的眼睛顿时睁开,手一把抓住了她。
“救……救我。”
此人的声音尖细却沙哑,血腥味混着酒味扑面而来,让顾缨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她下意识想推开他,没想到那半死不活的人力气竟出奇的大,一手抓着她,另一只手举起了断裂的箭头——
“砰”的一声,那人猛地睁大了眼睛,直挺挺地往一旁倒了下去。他的身后,陆小九手中的石头骤然落地,她呆滞片刻,视线缓慢下移,和顾缨隔空相望,这才回过神,“嗷”地一声哭了出来。
顾缨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气息微弱,还没死。
她心中一动,随即一把扯开了此人的衣领。
在他的锁骨下方,刺有一方墨印。
印记约铜钱大小,这是本朝独有的规矩——凡入宫为宦官者,皆要在锁骨之下刺一方印。
顾缨看着那墨印,眼角仿佛被烫到似的轻轻抽动了一下。她感觉方才浑身滚沸的热血霎时间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凉意。
“来得这么快吗?”她有些茫然地想。
顾缨有些疲惫地替他拉好了衣襟,她深呼吸一口气,转头对着陆小九道:“放心,他还活着,只不过失血过多,要抓紧时间医治……我一个人没办法把他拖下去,你下山去,把此事告知姨娘,不要告诉别人,知道吗?”
陆小九麻木地点点头,双腿还是僵在原地没动弹,直到顾缨又催了她一声“快去呀”,她才如梦初醒地往山下跑去。
见陆小九消失在视线尽头,顾缨这才放下心来。她垂眸看着地上的男人,眼见着他胸口的起伏越来越微弱,她忽然俯身过去,低声问道:“你是谁的人?”
这位太监终于对她的话有了反应,他吃力地睁开眼,看见一个陌生女子正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幻象幢幢,有阳光错过迷雾洒下来,照在少女乌黑的长发上,镶了一层暖黄色的光亮。那双墨色的眼睛无波无澜地注视着他,像平静深邃的水面,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忧郁和冷淡。
他眨眨眼,霎时间有些恍惚——他这是已经死了吗?
不然为什么会看到瑶池仙境中才会有的仙子呢?
他看见仙子突然朝他笑了起来,她的发丝掠过他的额前,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悬在面上,他眯起眼睛,终于将那东西看个分明——
那是一把简易匕首,金光悬在刀尖,止不住地往下淌。
如果他不是太监就好了,那他就可以和仙子……
一声刀尖没入血肉的闷响传来,他身体一僵,眼前一切美好的景象瞬间无影无踪。
顾缨并不知道她一身素衣在太监眼里已经成了霓裳羽衣,她拔出匕首,将脸上溅到的血液擦去,有些疲惫地靠在了树上。
天色无声无息地暗了下来,似有要落雨的趋势。
有几滴雨水落在脸上,陆小九胡乱抹了把脸,继续撒丫子朝山下跑着。
泪水混着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越临近镇子,遇到的人便也就越多,陆小九死死咬住下唇,将哭声硬生生咽回喉咙,生怕被人瞧出端倪。
来来往往有好多熟悉的面孔问她发生了何事,她只是摇头跑着,直到一头撞进一个带着清冷梅香的怀里。
她捂着额头抬起脸,朦胧的视线中有人弯下腰来俯身看她。
只见顾听朝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袖口也被撕破了,表情却仍是温和的,十分耐心地看着她:“怎么了小九?谁欺负你了?”
陆小九的哭声突然卡了壳,她有些呆呆地问:“我、我找婶娘呢。”
顾听朝摸摸她的头顶:“姨娘去找胡掌柜吃酒了,你找她有事呀?”
他看陆小九声色不对,敏锐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心跳一顿:“顾缨呢?”
陆小九此刻脑子早已混成一团糨糊——顾缨让她去找尹月娥,不要将那件事告诉别人,但是尹月娥不在,还偏偏遇到了顾听朝……听朝算是别人吗?
应该……不算吧。
泪汪汪的眼珠子转了几圈,她一咬牙,扯过顾听朝的衣领和他咬耳朵。
看见顾听朝的笑容一点点沉下去,陆小九突然意识到,好像不该告诉他。
陆小九:“那个……”
顾听朝没给她收回话的机会。他拭去了她脸颊上的泪水,动作快得让陆小九来不及反应,待她回过神,人已经在几步之外——
“去酒肆找姨娘,我去寻顾缨。若是黄昏时我们还没回来,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