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渐息,天上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血水染透,不能再穿了。顾缨将垂落的碎发别到耳后,用泥水抹净小刀上的血迹,随后插入土中,借力站了起来。
身前的男人面朝天空,一双眼睛无神地睁着,胸膛没有任何起伏,已经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她的目光从男人的头顶缓缓移到脚尖,来回扫视数遍,最后停在了肩头。
早被雨水打湿的衣物下,有一处不甚明显的凹陷,那里遮盖着一块崎岖的空缺——烙入肌理的墨印已经被完全剜去,为了掩人耳目,她特地在别处也划了几刀。
不知道盯了多久,顾缨终于回过神来,男人死前骤然放大的双眼顿时出现在眼前,她终于是没忍住,回身扶着巨树干呕起来。
自她知道顾听朝真实身份的那一日起,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因为宫变而流落民间的皇子,成长路上必定是危机重重的——他们偏居一隅,平安无事地在一起生活了七年,但是安稳的日子就像紧绷的琴弦,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崩裂。
“皇帝既得了风声派人搜寻,那批人想必也已收到消息,”顾缨有些茫然地想,“或许只能搬去更远的地方……”
雨丝扑面,寒气入骨,顾缨头疼地闭了闭眼,勉勉强强站起身子,却突然听见了枯枝断裂的声响。她猛地转身,来人却已经搭上了她的肩膀——
顾缨:“……听朝?”
顾听朝就站在三步之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恶心的眩晕感还未过去,顾缨感觉嗓子发涩,一时不知作何解释:“你怎么来了。”
他抬起伞,视线扫过顾缨身侧的尸体,又回到她的脸上:“我遇到了小九。”
顾听朝一边说着一边上前,似乎全然不把那具仰面朝天的尸体放在眼里,他飞快地解开斗笠和蓑衣,披在了顾缨身上,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冰冷,僵硬,甚至有些发颤。
他用力握紧,低声道:“那人欺负小九,死有余辜,他自己受伤流血过多而死,不是你的错。我会帮你的……没事了。”
顾听朝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缓,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生怕刺激到顾缨。
他们从小到大,做的最出格的事情也就是在泥坑里滚了几圈,外加被大黄狗追着绕镇子跑,得到的惩罚也不过就是被尹月娥免了顿晚饭,外加罚跪两个时辰,哪里想到手上会沾上人命呢?
顾缨并不知道他心里的忐忑,她神色复杂地看着顾听朝,僵硬地点了点头:“是啊。”
顾听朝将她肩上的碎叶拂去,微微侧身,替她挡住了不断扑面的细雨,故作轻松地问道:“受伤了吗?”
顾缨:“没有。你的手在抖。”
握着她轻轻揉搓的手一顿,只听顾听朝答非所问道:“先暂时将他埋在这里,等雨停了再……”
顾缨:“回去吧。”
她轻轻推开顾听朝:“先下山去,将此事告诉姨娘——唔,三叔也行,他们两个应该在一块儿,告诉他不妨事……总之,叫个大人来。”
顾听朝一怔,喉结微动,却没应声。
顾缨并没有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反倒伸手开始解开蓑衣:“你头疼刚好,留神着凉。我躲在树下,淋不着,去吧。”
她声音放得极轻,像是哄孩子,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里的疲惫。她伸手想揉他发顶,却在半空顿住,转而拍了拍他肩膀。
“等回家我再和你好好解释,害怕的话找姨娘,或者去找怀章玩,好不好?”
话未说完,眼前的光线忽地一暗,头上落下一道阴影,顾听朝微微俯身,与她平视。
漆黑的眼睛雾蒙蒙的,看得她无端有些心虚,刚想避开视线,却听他说:“你撒谎。”
顾听朝本就因为她哄小孩的语气心生烦闷,听到“怀章”两个字委屈更是瞬间涌上心头:“等回了家,再编出一套骗三岁小孩的故事来敷衍我吗?”
顾缨呼吸一滞。
她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话来。
雨声渐密,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顾听朝仍看着她,目光沉静,却莫名让她想起山雨欲来的天空。
顾听朝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块素帕,在她脸上轻轻擦拭了一下。
帕中央有一点血点,是她方才杀人时溅上去的。
“阿姐,”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我今年十七了。”
不是七岁。
你那套哄小孩的话术在我这里不成立了。
顾缨心头一跳,正要说些什么,顾听朝却站直了身子,他的脸色是八风不动般的平静,仿佛刚才质问的不是他似的。
他在尸体旁蹲下,一点泥土在指尖捻开。
“找姨娘或者三叔过来也不是办法,让我帮你,行吗?”
顾缨疲倦地看着他,想要继续劝阻,眼睛却倏地睁大了:“小心!”
那“尸体”不知何时又活了过来,只见他颤颤巍巍地抓住了顾听朝的衣摆,嘴里“呃呃呃”地发出含糊声响,顾缨上前一步,却被人横臂拦住。
顾听朝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雪亮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刺进了那人的胸膛。
后者几乎没有任何的挣扎——他吐出最后一口浊气,终于老老实实地去见阎王了。
天地霎静。
顾缨死死地盯着尸体胸前的匕首,没有任何动静,他终于是死透了。
她看着顾听朝将匕首拔出来,用树叶擦干血迹,再收刀入鞘,动作干净利落,一丝犹豫和颤抖都没有。
他看着她,平静地开口:“现在我能帮你了吗?”
见顾缨不答话,他了然地笑了笑。
“埋了吧,”顾听朝说,“再耽搁,会有人来。”
*
雨不知下了多久才停,顾缨感觉视线都有些模糊了——等最后一抔土落下,乌云已经缓缓散开,天际露出一片灰蒙蒙的惨白。
顾听朝:“雨大土松,过不了多久就会塌陷,埋尸此地不是长久之计。”
他将削尖的树枝插进土里,又铺上些碎叶碎石,“这样或许能拖几天。”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衣角擦拭匕首,刀刃映出他半边眉眼,语气平静得像讨论晚上吃什么。
见顾缨没反应,他又唤了声:“阿姐?”
顾缨闷闷地应了声:“嗯。”
他这才放心过去牵她,两人走了另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路,这条路就连本地人都很少走,一路上灌木丛生,顾听朝在前面开路,还不忘叮嘱一句“留神脚下”。
顾缨看着周围光秃秃的树:“你平时就在这里偷偷练剑。”
顾听朝:“哎,这里有个坑——”
顾缨:“……”
相贴的手心已经缓慢回温,顾缨盯着顾听朝沾满泥泞的鞋子,突然开口:“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他的语气风淡云轻,“怕死人?还是怕被官府发现?”
“都有,”顾缨说道,“毕竟,你是第一次看见——”
“不是第一次。”
“七年前,你带着我逃命的时候,”他声音很淡,“我醒过一次。”
风突然停了,脚下传来树枝碎裂的响声。
顾缨想说些什么,却听顾听朝喃喃道:“太冷了,回去要煮姜汤才行……”
等到树木变得稀疏的时候,眼前的视野逐渐变得明亮。在小路的尽头,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在争执。
陆小九:“我说了没有没有没有!!”
她鼻涕眼泪早就糊了一脸,声音在风里瑟瑟发抖。
李怀章转过来,满脸委屈:“小九,你不要这样,我是怕你一个人危险……”
他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看到顾缨,立刻收敛了表情,强颜欢笑道:“阿缨。”
他的脸上有青紫的伤痕,眼眶都还肿着,看上去像是被人暴揍了一顿。
顾听朝皱了皱眉,心里浮现出四个大字。
阴魂不散。
他刚想说什么,却被顾缨挡住了视线。
顾缨上前一步,将陆小九拉到身前,俯身问她:“不是让你回家等吗?怎么又跑来了?”
陆小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我没找到婶娘……”
“阿缨,你们上山玩怎么不叫我,”李怀章的抱怨打断了她的哭声,“还好我半路遇上了小九。”
陆小九大叫:“不准你这样叫我!”
顾缨蹲下,用袖子替她擦去眼泪,又捏捏她的脸蛋:“好了,不哭了。”
陆小九一边卷起袖子,一边抽抽搭搭地说:“根本不是什么半路遇上的,他一直在后面跟着我,我都没发现!”
她说着,将手臂伸到顾缨眼前:“阿缨你看。”
瘦弱的小臂上有一圈明显的红痕,显然是被人大力拖拽导致的。顾缨为她放下袖子,看了眼李怀章,后者立刻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阿缨,我只是想找你,我太心急了。”
他说着说着也要哭了:“对不起。”
陆小九:“你不要在这里装可怜,你这个讨厌鬼!”
顾缨:“疼吗?”
陆小九拉住她的手:“有一点。但是现在没事了。”
顾缨拍拍她,转头对李怀章说:“找我什么事?”
李怀章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一时愣住了:“我、我想问你要不要来家里吃饭……阿缨,你衣服脏了,我帮你擦擦吧?”
说着,他就要上前,顾缨往后退了一步,站到顾听朝身侧。少年立刻会意,向前半步将二人隔开。
“不必了。”
说完,她又突然想到什么,唤了他一声:“怀章。”
李怀章身体立刻紧绷起来,一脸期待地望着她。
顾缨:“小九大了,往后莫要随意碰她。若来家中找我,也要记得先叩门。真有什么急事,找听朝也一样,他会帮你的。”
李怀章:“……”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转变了策略:“阿缨你看,我受伤了……”
顾缨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好好养伤。”
李怀章听了这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唇张了几下,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是仓皇地伸出手,想要去碰顾缨一下,后者却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拉着陆小九与他擦肩而过。
“顾听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充满了嘲弄。
他听到“顾听朝”轻轻地说了句:“怎么不像上次那样撒泼了?一个傻子,顾缨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李怀章大吼:“你说什么!”
早已越过他的顾听朝停下来,一脸的莫名其妙。
李怀章满脸愤怒地转过身:“你再说——”
他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脸上的血色褪尽,最终放下手,面上有些茫然。
“疯子,好可怕。”
陆小九小小声说着,然后同时去拉顾缨和顾听朝的手:“我们快走。”
这下李怀章没有再阻拦,他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顾缨离去的背影,没有移动分毫。
等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他回身看向幽深沉闷的树林深处,思索片刻,拔腿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