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己而来，更需承认妲己是参政的王后】

    （声明：最后的这两篇文算是应人要求才写的，我其实很少写后妃相关。）

    1. 妲己的姓氏源流考

    妲己被虚构的文艺创作称为苏妲己，但妲己并不是姓苏名妲己。

    《国语》称“殷辛伐有苏氏，有苏以妲己女焉。”《史记》索引称“国语有苏氏女，妲字己姓也。”“有苏，国也。己，姓也。妲，字也。”

    己姓，是东夷少昊族的姓，图腾为蛇。在《说文解字》中，“己”字的小篆体写作“S”，似蛇形。而妲己的字号，钱钟书曾考证“妲己，古文作[黑己]。”“[黑己]”，黑而有艳之意。“[黑己]”字可能是对妲己外貌特征赋予的字号，是说妲己是黑里俏的美人。

    2. 妲己是帝辛的第一任王后

    《帝王世纪》记载：“黄帝至纣三十六世，纣二年纳妲己。”这里虽用“纳”字，但很大概率是指立王后。

    在一些情形下，“纳”字通常作为立王后时使用：第一种、对于早期国家的帝王，还并未出现“皇帝”这一称谓时，帝王立王后的礼制也并不完善，所以对元后也未必会使用“立后”这一措辞。同样是记载帝辛纳妲己的《帝王世纪》里，还有多次用“纳”字指娶正妻，比如“尧封为崇伯，纳有莘氏女曰志。”“禹始纳涂山氏女，曰女娲。”这里的尧帝、夏禹都是远古时代的帝王。第二种、皇帝即位之前娶正妻。又比如《帝王世纪》记载刘邦娶吕雉：“初纳吕公之女谓之高皇后。”《后汉书》记载刘秀娶阴丽华：“光武击王郎，至真定，因纳后。”第三种、未加冠的少年皇帝立后。比如《万历野获编》“武宗大婚，纳孝静皇后夏氏。”《通典》“汉惠帝纳后。”第四种、皇太子纳太子妃。比如《蜀书》记载刘禅做太子时纳张皇后：“章武元年，纳为太子妃。”《周纪》记载宇文赟做太子时纳杨丽华：“纳皇太子妃杨氏。”

    而帝辛纳妲己，已经同时符合以上两种情况，首先，帝辛是早期国家的帝王，立王后用“纳”字无可厚非。再有，《史记》说“帝乙长子曰微子启”。帝辛为少子，“少子辛，辛母正后，辛为嗣。”而《吕氏春秋》又称“启与受德（帝辛）同母所生也，唯启出时其母为妾，受德出时其母为后。”后世的《太平御览》引《帝王世纪》有另外的说法“帝乙有二妃，正妃尚为妾时生微子启、微仲行，立为后时生受。”尽管这几种文献之间仍有分歧，但可以确定的是，帝辛是帝乙的少子，所以即位年龄也许在二十岁之前，用“纳”字指的是未加冠的少年帝王立后。

    3. 妲己并不是有苏氏献给商王的战俘

    许多人虽然知道《封神演义》对妲己的污蔑是纯属虚构的，但也可能会误以为是帝辛灭了有苏氏部落而娶妲己。因为很多人所见的帝辛娶妲己的原始记载是这样的：《今本竹书纪年》有“王师伐有苏，获妲己以归。”《国语》也有“殷辛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史记》又有“纣伐有苏，有苏人以妲己女焉。”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史料记载用词都是“伐有苏”，并没有任何有关商王朝灭掉有苏氏部落的明确记载。因为早期国家的部落之间的互相征伐是非常常见的，一次征伐战争不足以使有苏氏被灭国。比如帝辛还讨伐过东夷“商纣为黎之搜，东夷叛之”；“纣克东夷而陨其身”（《左传》），帝辛“囚文王于羑里”，同样指的是商与周的部落之间的战争。

    还有，己姓部落与商王朝多代联姻，己姓多以草头字为氏，如董、莘、苏、叶（葉）。商汤的王后有莘氏就是己姓女“汤妃，有莘之女也。德高而伊尹为之媵臣，佐汤致王，训正后宫。”再有，《妇叶贞娩考》记述了商王武丁的继后己姓妇叶的生育情况，并考证了武丁的父辈也可能配有叶族之女。所以，就算有苏氏部落曾经被商王朝讨伐过，但妲己的家族并不是处于弱势地位的战败国，妲己与帝辛的结合本就是相对平等的联姻关系。

    4. 妲己在商朝末期参政，但不是女将军

    史书多次记载妲己参政，商朝的贵族妇女们也会对政局起到作用。

    商朝的王妇参与政务，比如《列女传》就记载汤妃参政，“佐汤致王，训正後宫”。

    帝辛当代的铭文《大万尊》记载：“辛末，妇尊宜，才阑大室。王卿酉，奏庸新宜呻，才六月，舞十终，三朕隰踊，王赏用作父乙彝，大万。” 《六韬》也称商朝末年“以佞辩为相，以女子为政”，女子参政应该指的是妲己或妲己率领的其她王妇。这两处记载强调了商朝妇女参与的是文官政务、宗教仪式等，但并不是要去领兵打仗。

    后世的史书也都提及妲己对帝辛的政局有重大影响，比如《史记》称：“纣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列女传》又有：“纣好酒淫乐，不离妲己，所誉者贵之，所憎者诛之。”尽管这里有关妲己参政的记录被后世的史学家歪曲了，却至少可以得知，妲己的建议在很大程度上主导了帝辛的决策。

    但是，任何史料或考古学材料并没有明确证实妲己是商朝的女将军。

    声称妲己是商朝女将军的所谓“历史考证”给出的却是一整套历史虚无的创作：妲己的衣着、头盔和盾，来自一些与妲己完全无关的商代墓，妲己的戈，来自与妲己完全无关的商代馆藏品，将这些说成是妲己的配饰，是非常牵强的。

    综上，妲己的确在商朝末年参与政务，却并不是带兵作战。但把妲己再诠释成女将军的形象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上世纪70年代的妇好墓的发掘显示，墓主人妇好曾在武丁在位时带兵打仗。也许正是由于商朝大概只出现了妇好、妲己这两位在中国历史上知名度高的女性人物。因此，将妲己的形象牵强附会成女将军的说辞，也可能是受到了这两位女性名人交互关系的影响。

    5. 妲己与周王室本就是政敌，更不可能是女装的周公

    有一本脑洞大开的所谓历史考证书籍叫做《孔子的周公：尚书中所见西周女王》，该书的作者只是通过一些是似而非的人名谐音就企图向人宣称周公姬旦和妲己是同一人，但是，据说这本书的观点还是在网络上获得了一定的传播。

    还有，周公的“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还被解释成周公为了掩盖女性性别特征，“吐哺”被解释成中断哺乳。但是，如果女装的周公生了一个孩子而去中断哺乳，关于周公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是否是她做妲己时与帝辛的孩子，这个孩子既然作为王公后嗣，又是否会在商王朝及后来的周王朝拥有封号封地，作者却没有再更进一步的猜想说明。而实际上，妲己作为商王后，也已经与周文王、周姬等人构成敌对关系，又怎么可能是周王室派来和亲商朝的间谍呢？

    况且，将妲己附会成在父权社会备受推崇的周公，本就是将女性的祸水论再一次转接成女性对以男性主导的文化有利的导向，这并不意味着历史的进步，而更像是一种文化保守的复辟倾向。因为我们需要警惕的是，将女性形象的贤惠化、彻底的无害化（实际上指的是对男性文化无害）处理，并不意味着对女性的褒扬，而是从根本上地在轻视、贬低女性的价值。

    6. 关于妲己的艺术塑造，“狐妖”形象的再创作含贬低意味

    中华文明对“狐”意象的涵义有一个降低的时代进程。大约从魏晋南北朝开始，“狐”的文化涵义一次又一次被降低，越到往后的朝代，“狐”贬义意味就越重。

    虽说在早期国家时期，夏朝的开国王后涂山氏女娇也被传颂成九尾狐，但在那时候九尾狐仍具有褒义的寓意。而妲己的“狐”形象不是直接取自早期的商朝，却是取自后世的明代小说二次创作。在集权社会晚期的章回小说中，把任何一名女性历史人物设定成狐狸形象，是不可能带有褒义倾向的。不止是《封神演义》，再如清代小说《镜花缘》将武则天改编为心月狐转世，却又屡次对武则天采用贬低的词汇进行叙事，所以《镜花缘》也只能算是对武则天的中低级黑。《封神演义》对妲己的态度也肯定是在彻底抹黑。兴许有些人仅仅因为娱乐化的玩乐，对妲己的“狐妖化”不以为意。但实际上，将妲己与明代衍生的“狐”形象相联系，这对那位在商朝生活过的历史上的妲己而言，其实是不甚尊重的。

    ——南葶苈子于2023-202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