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可心跑出去后,沈栀跟了出去,而傅明彻则自觉留在了原地。
一边是绝望的母亲,一边是孤独的少女。
怎么看,两边都需要有人照应才行。
杨可心直接跑上了酒店天台。
她在围栏底下的那个水泥筑基边沿坐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头看向沈栀。
沈栀迎着她目光,上前,放了瓶水在她手边。
“好些了吗?”他问。
杨可心看着那瓶水,目光停驻了会儿,反问道:
“你觉得呢?”
她刚说完,忽地,展颜一笑。
很薄凉的意味在里面,但沈栀还是能从其间看出一些……解脱。
直到坐下,沈栀才觉,原来天台这边吹过来的风,是如此的凛冽。
两人间静默了会,沈栀才道:“演技不错。”
杨可心一瞬看向他。
沈栀问,“很意外?”
杨可心先是愣了下,而后就笑了。
那笑容比之刚才更加绚丽,也更加耀眼。
“你看出来了?”杨可心完全无任何遮掩的意思,笑着说道:“那你眼光还挺犀利的。”
沈栀没应,看向她的目光,十分沉静。
杨可心也没别开眼,两人就这么无声较了会劲,杨可心这才叹息了一声,问,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栀淡声,“其实早在我跟着米栎去酒吧找你的时候,就知道,这应该会是个套。”
“只是没想到,”沈栀也叹了口气,
“连那个小姑娘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很意外吗?”杨可心直视着他,嗤了声,“你不同样也在利用我。”
“我不过就是利用你利用我来利用你罢了。”
沈栀问,“你是怎么让米栎相信我们的?”
“我不过就是请她多去了几次我妈公司附近的那家奶茶店罢了,”杨可心面向沈栀,
“你们如此急功近利的想从我妈那得到那个项目,不光经常去公司拜访,有回她不在家,我估计那女人应该也是你的同事吧,竟然还提着东西找到我们家来了。”
杨可心冷静的目光中透着不屑,
“既然你们这么想拉拢她,我不如帮帮你们好了。”
故意装成无知少女让其以为自身深陷他如父爱般的温柔陷阱,是套。
引米栎知道沈栀他们是黎榕合作的人,进而引导米栎借由外人的手来达成拯救自己的目的,当然也是个套。
“说实话,从我第一次在学校门口意外看到你之后,这个计划就已经慢慢在我脑海中成型了。”
杨可心目眺远方,“当时我就在想,既然你们有求,我也有求,那不如由我来做些文章好了。”
杨可心看回沈栀,瞥见他脸上的神情后,她轻笑了声,问:
“难道你觉得这样不对?”
沈栀看着她,很轻地摇了摇头,换来杨可心‘扑哧’一声。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言语也如冰冷的利刃,
“怎么,是觉得不可思议?还是觉得,你们这些大人被个小孩耍得团团转,自尊心特别受伤?”
沈栀面上的表情很平静,他道:
“我只是觉得,在只有你一个人的战场中,是输是赢,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吗?”杨可心一下拔高音量,
“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从来都不肯真正花时间去了解小孩到底需要的是什么。”
“让你们这些从来都自私自利,还标榜着‘我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好’的这些大人们,痛一下,真的不重要吗?”
杨可心笃定道:“我觉得很有必要。”可她说这句话时,眼眶是红的。
要有多深的爱,多绝望的恨,才能让一个失去父亲的女儿,情愿以身为饵,处心积虑地做局,只为针对她的母亲。
而她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想要逃离。
“其实我如果真的想走,”杨可心道,“可以有很多种方式。”
确实,她才15岁,处在一个依然可以任意撒泼,任意胡闹的年纪。
她可以做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举动,就比如两人现下所站的这个天台,杨可心完全可以有更多的方式逼她母亲就范。
但在如此多可以有更激烈对抗的选择中,她独独选择了最沉默最不堪的那种。
当时车祸发生后,杨可心父亲没有当场死亡,是送到医院抢救了一天后,才最终宣告死亡的。
而她母亲当时做完手术就立马转进了ICU中,从那出来后,又住了大半年才出院。
这些事情发生时,杨可心都在场,都看在眼里。
那时的她,不到13岁,甚至还没米栎大,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在亲眼见证了自己父亲死亡的同时,又陪着自己重伤的母亲在医院待了大半年的时间。
想必在此期间,她等在ICU门外茫然无措时,也曾见证过更多家庭的生离死别吧。
她应该是最害怕别人哭的。
不,她应该是最害怕听到任何哭声的。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其实今天米栎带我过来时,我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杨可心道:“但我是真没想到,你们动作会这么快。”
杨可心遥望着面前的城市,冬天天黑得早,这才不到五点,已经有点夜幕四合的意思了。
车水马龙间繁华依旧,只是再没有哪处值得她留恋。
“这样也好,”杨可心低喃,“这样也好。”
人世间的很多离别,都是猝不及防的。
快到不会给你任何反应的时间,当你终于能回头时,才发现,当初那句‘再见’早已过了时效期。
沈栀提前查过,杨铭楷也不是什么好人。
除开杨可心之外,沈栀了解到这人风评很差,之前也有小姑娘的家长找到他学校去闹过,但因为没有切实证据,家长们又怕把事情真的闹大了,对孩子名声不好,这才让这种人渣,一直逍遥法外。
杨可心能找上他,应该也是提前物色好的。
杨可心走前,把那瓶水重新放回了沈栀身边。
这代表她不会接受任何人的任何好意。
她会眼眶发红,但绝不落泪,沈栀想,她在学会自我保护的同时,也把自身血肉跟那厚重的壳一起,一并融为了一体。
沈栀不知道,在此前漫长的失怙岁月中,母女俩是否也曾有过沉默的对峙。
应该是有的吧,雪崩发生时,又有哪片雪花是无辜的呢?
于是在今天,这无垠海域,终于迎来了最汹涌的一次浪涌。
‘啪’的一声,她心间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是断了。
诚如杨可心所言,大家都如愿以偿了。
都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那个东西。
也许,她曾在更小的时候,也会因为做错什么事,而得到严厉母亲的一巴掌,但那时,这骇人的巴掌最终肯定不会真的落下。
因为在那会,她的身边始终会有那个伟岸的身影在时刻庇护着她。
但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虚妄。
在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第三年,她终于相信,她的父亲真的走了,而她的母亲不会成为她的第二个庇护所。
……
几天后,沈栀从米栎那得来消息,杨可心在这周,就要离开了。
其实是应该为她感到高兴的。
她要去的地方,也不远,就是他父亲曾去接她母亲回家的那个临市。
在那边有所寄宿制的国际学校,学制有1.5年到4年不等,但不管杨可心最终会申请到哪个学制,至少她想要离开她的母亲,离开旧有的学校环境,并且最终能去往荷兰留学的愿望看起来是已经达成了。
从米栎跟他说完之后,一瞬黯淡下来的神情中,沈栀不难猜出,这个心思玲珑的小姑娘或许已经猜到,她也是别人计划中的一环。
但她临走前,依然跟沈栀道:
“沈叔叔,那天之后,我真的再也不害怕一个人走暗巷了。”
如果说那天的撞见,只是个意外,但那份无畏的勇气,却是真实地被留存了下来。
“我们思政老师常说,人要把感恩挂在心间,”米栎道:“沈叔叔,我也特别感谢你教会了我要直面心魔这件事。”
米栎离开后,傅明彻才从车上下来。
他来到沈栀身边,开口,
“有个问题我倒是想问问沈经理。”
沈栀稍转头,瞥了他一眼,“小傅总什么时候说话这么客气了。”
傅明彻笑,“其实杨可心想转去那所国际学校的事,你一早就知道吧。”
沈栀很轻地挑了下眉,没承认,倒也没否认。
“什么时候知道的?”
“行了,”沈栀看回他,“这位小同志,别整天阴谋论了好么。”他眼角染笑意,拉开副驾门,坐了上去。
沈栀记得那晚他好像也是坐在副驾,无意中听到后排那位‘倒栽葱’先生念叨了此事。
而后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罢了。
车辆到地,傅明彻再次目送他上楼。
回到车上后,他没有马上离开,直到看着沈栀家客厅的灯亮起,有个念头忽然划过他心间。
加上上回海书阳那事,这应该是他所知道的,沈栀做的第二件‘顺水推舟’的事情了。
只是,他前前后后做了这么多,真的只是为了帮安娜拿下那个项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