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曲折的碧玉小径,小径两侧的秋海棠开的明媚,明明是入了冬季的,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不见丝毫败迹,仍是热烈地开着。
几个婢子拿了水壶在浇水,柳如寄轻轻抚过娇嫩的海棠花,心中叹了一口气,长势虽好,却远不如灵渊山上的有灵气。
如今,那里的秋海棠大抵已经谢了。
脚下不停,过了转角,见一小童立在那处。
见了柳如寄,端端正正行了礼,“境主。”
“小僮,少主可在东院?怎的?他又把你撵出来了?”柳如寄笑着打趣道。
这孩子是江折渊捡回来的,便随了江家姓,单名一个“僮”字。当年,十六岁的江折渊跑下山去,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影,届时柳如寄刚坐稳境主的位子,正忙着交接境内事物,头昏脑胀,想着江折渊一个半大小子应当有点分寸,便随他去了。没成想,回来时怀里抱了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娃。问起来去,江折渊只说是路上捡的,柳如寄时常会逗逗他,想当年也是冰雪聪明,活泼可爱的一个孩子,可一不留神,被江折渊这个脾气古怪的养成了另一个脾气古怪的。面对江僮一板一眼的德行,柳如寄是痛心疾首。心里想着,要是这孩子是我来养,必定不会是这副模样!
“少主和曲左使在议事,我等闲杂人回避。”
柳如寄挑眉。
“啧,是曲狗头来了,那小呆瓜你可是命苦,竟只把你撵到这来,上回你可是被赶到了我那儿。曲狗头果真是不人道!”
此时一个黑衣男子朝此处走来,面色阴郁,见了柳如寄,仿佛只鼻孔出了一口气,脸色更是难看,正是乾陵境左使曲寒水。
倒是柳如寄,一收之前的嬉笑模样,理了理衣袖,硬生生挡在曲寒水的路途中间,睥睨看着他。
见曲寒水万般不情愿的咬着牙行了礼,柳如寄才略略颔首,微微侧身勉强让出一条通行的道路,曲寒水是江彦温的走狗,如今只听从江折渊。曲寒水一直在调查江彦温的死因,他一直怀疑,老境主的逝世,与柳如寄有干系。
然而江彦温的身体在十年前那场大战时便不大行了,之后又被灵渊山重伤,能救回来便是万幸了。这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老境主生前,柳如寄便与他不对付,此时,乾陵境上下也只是猜测,老境主死后,没有传位给年幼的少境主江折渊,而是交予了右使之故。相比之下曲寒水更忠心,却没能得到境主之位,心中难免不快。
在下属眼中,柳如寄是个好境主,从不苛责他人,这些年也将乾陵境打理的井井有条,甚至在与四宗的百年定约之后,仍扩张了不少地界。
看曲寒水的脸色,应当是在江折渊这里吃了瘪。柳如寄心中憋着笑,又摆着乾陵境境主的姿态,江僮看在看在眼里,可以说是做作非常了。
“对了。曲左使,东院毕竟是少境主居住的府邸,不是议事的大殿,曲左使总是这样越过本座,跑到东院来,总归不太好。本座明白曲左使与少境主感情深厚,可不明白的,以为左使不把本座看在眼里,把东院当做自家的院子,来便来,走便走,还将别人家的小童撵到家门口了,如此,本座的面子上可不太好看,你说是吧?”
东院是历代境主的住处,自江彦温逝世后,柳如寄便搬到了东院居住,敲打曲寒水别来家门口晃悠无可厚非,更何况家里还有一个小的,省的给祸害了。
曲寒水脚步微微一顿,沉声应了一声。
“是。属下以后会注意的。不过境主作为我们的表率,希望也可以真的一心只为乾陵境的未来发展,而不是把心放在别处!”
“那是自然。”
待曲寒水走远,柳如寄笑眯眯的拢了拢衣袖,招呼上江僮,抬脚便往东院走去。
……
东院的院子永远是静悄悄的,一个穿着青衫的男子闲适地坐在亭子里斟茶,有些叫人看不出年龄,眉目英俊却神情冷淡,那一身皮相即便是和柳如寄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反而有些交相辉映的和谐美感。
江折渊一人坐在小凉亭里,悠悠地品着茶。对面也放着一只小小的茶具,茶还是满的。柳如寄走到对面坐下。
江僮换了一个新的茶盏,给柳如寄斟了一杯茶,又退到角落里,安安静静。
柳如寄轻呷一口,清苦过后,唇齿留香。
“茶是好茶,招待他也真是可惜了。”
江折渊瞧了他一眼,淡淡道,“茶叶多的是。江僮刚刚从外面收来的一批,听说京都人都爱喝。”
这便是叫他随意用的意思。
乾陵境的茶叶更为苦涩,他刚来此处时,花了许久才适应,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并大赞一声“好茶”了。
“曲寒水这家伙又没少嚼我舌根吧。他又说了什么,让本座听听这段日子本座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不忠不孝的事儿了?”
江折渊放下茶具:“他自然是每天都盯着你,你一有动作便同我说了。”
柳如寄面色如常,好像对于自己天天被监视已经有些习惯了。他站起身,从摆在桌山的碟子里翻出几个栗子,竟然还有些余温,便乐呵呵地拨开,往自己嘴里扔了一个,见怪不怪道:“也是。”
江折渊瞥了他一眼,状似无意道:“听说昨日有来信。”
柳如寄吃完了栗子,又把手伸到橘子去了。
“家书,昨日才到的。说来,我昨日派了婢子送来的那叠公文,你批阅的如何了?”
江折渊看出来柳如寄不愿多说,也不强求,答道:“差不多了。若是曲叔叔知道你这般偷懒,必然又要到我这发一通牢骚。”
“他可不会发牢骚,你也不小了,十年前你就已经可以打理境内事物了,他巴不得公务都给你批,连着本座的境主之位也给了你才好。”
闻言,江折渊却是沉下了脸色。
“胡言!”
柳如寄一摊手,无奈笑道:“真该让曲左使来听听,这是我居心叵测贪慕权柄么?明明是被强迫打工的。好了好了,下回带你出去玩儿。”
说罢,离了凉亭,闪躲到房间里了。
……
夜晚,寒星闪烁,深秋露重,灯火迷蒙。
室内的熏香升腾而起,飘飘缈然。
案上烛火仍未熄,火光跳跃不止,柳如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乾陵境的事务果真不是人处理的,江彦温早死不是没有缘由的,如此操劳,可不得早死么。
如此想着,柳如寄沉重的眼皮终是受不了这高强度的消耗,缓缓的合上了。
很难得的,他做了一个梦。
走马灯火,元宵节日。
川流的人潮里,一辆精美的马车辘辘而来,四面是杂着金线的丝绸布帛,窗牗是暗色的邹纱,很是气派。周边传来羡艳的目光,百姓窃窃私语,这又是哪个富贵人家家的公子哥。马车稳稳的停在大落户的茶楼前,里面倒是传来清脆的少年音色。
“阿嬷,那是何物?”
一只手挑起车帘,一个粉雕玉琢,着银戴佩的小公子跳下马车,眼睛却忍不住的往旁的小贩手上瞧。见了这小少爷,路人不住的赞叹,好一个翩翩美少年。随着少年身后下车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娘娘,着的也是丝绸,神色缓和。
“小王爷,你慢些。这是糖葫芦,外边的不干净,若是想吃,回头让后厨给您做便是了。”
听见这话,那小贩不满起来。
“咋的,这都是俺早起三个时辰辛辛苦苦熬的糖水,山楂也是新鲜的很哝。小公子,你可不要听你那坏阿嬷的话。”
小公子一听,朝那阿嬷扮了个鬼脸,从怀里掏出小钱袋来。
“喏,麻烦来两串,有多的不必找了。”
那老娘娘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
“小侯爷许久没出来散心了,可是要四处走走?”
“自然是要走走,不过先把纤纤阿妹要的茶点打包起来。”
少年走进茶楼里,吩咐起小二来。两只眼睛却四处乱瞟着,看到某个角落眼睛一亮,吩咐完了,便挥手打发了小二,朝着那角落走去。
那里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对面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儿,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随意垂髫,而是在头上扎了一个小揪揪,一张小脸却板着,像个小大人,这孩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刚入茶楼的少年。
那少年自然也是注意到了,朝他微微一笑,和那小二讲了几句便走向那孩子,从怀里拿出刚刚包起来的糖葫芦,递给那孩子。
那少年笑着对身后的老娘娘说道:“阿嬷,你瞧,现在的小孩儿都这般好看么?”
阿嬷瞧了瞧,点点头,道:“确实是个俏模样,长大了必然招人喜欢。”
少年骨碌碌转了眼睛,清亮的眸子眨了眨,对对面的年轻男子说道:“叔叔,你瞧我生的如何?可配的上/你家小妹?你家小妹生的这般好,许给我可好?”
听了这话,那孩子眼睛微微睁大,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奈何吃着糖葫芦,腾不开嘴。
对面那男子听了,看着睁大眼睛的少主,哈哈一笑:“小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小公子生的倒是贵气逼人俊朗非常,可我家少主是个男孩儿,怕是许不了你。”
“豁,这竟是个小兄弟。小兄弟,实在抱歉,是在下眼拙了。”
说着,止住心中的诧异,朝着这孩子装模作样行了个礼。
那孩子不再理会他,看着手上的糖葫芦,像是见了个稀罕物,看一会儿,又做贼似的抬眼看那少年一眼,惹的那少年心中欢喜。
这时,小二抱着打包好的茶点,小跑过来。
“小公子,您的点心好了。”
少年叹了叹气。
“若不是叔叔你家少主年纪小了些许,配我家纤纤妹妹也是绰绰有余了。罢了,小兄弟,咱们有缘再会了。”
末了,还伸手掐了掐小兄弟的脸,扬长而去。
身后,那年轻男子对那孩子询问道:“少主,一个时辰了,回去晚了,境主怕是要担心了。”
那孩子郑重的点点头,只是墨色的眼睛还朝着茶楼的门槛扑闪扑闪的眨了两下。
……
柳如寄向前走着,周边的人影仿佛如流水般倒退去,只有他一个人不停歇的走。
脚步不停,嘴里似乎还哼着茶楼姑娘唱的小调。
虽然惬意,但心中却有些疑惑。他探着头,在熟悉却看不见尽头的街道上寻觅。
我的车呢?我的茶点呢?我地阿嬷呢?
忽然,鼻尖突然传来一股呛人的味道,堵的人喉咙发慌,他皱起眉头,双手捂住口鼻。一阵一阵的头晕目眩,胸口无可抑制地胀满起来,似是有什么要从胃里呕吐出来。最终,也只是干呕。毕竟也没什么可吐的,目中一片花白,他甩了甩头,勉强让头脑清楚了。
甫一睁眼,满目鲜红。
他眼睛慢慢睁大,瞳孔却急急缩小。面对成雾的火光与尘埃,呛得口鼻发涩。
看着眼前的弥天大火,喉咙一下子仿佛被卡住。张开嘴什么也说不出,只有灰蒙蒙的烟气,呛得他口鼻呼吸困难。
他眼泪忽然就从眼眶里迸发出来,这一下,像是疏通了他堵塞的嗓子,久远的记忆涌来,其实他早已没有了什么印象,只记得一片血淋淋的红了,多年过去,他也不再介怀,乍一见到,其实是愣涩大于悲痛的,可不知怎的,也许梦里的他还是稚嫩,情感就一下子收不住了,说出的话是颤抖着的。
“阿,阿嬷……纤纤妹妹!纤纤妹妹!燕纤纤!李叔……阿嬷……你,你们还在吗……”
他将颤抖的自己蜷缩起来,将眼泪深深埋在臂弯里,浸湿了胸襟。
一夜之间,一无所有。
余下的,只有一堆废墟,和烧到一半便坠落在地的一块牌匾。
原本显赫一方的京都燕王府,如今只剩下牌匾上一个残缺不明的“燕”字。
天亮的时候,满城的禁卫奔走。京都全城都着了缟素。
年仅十一岁的燕王侯,卒。
柳如寄站在高高的书梯上,细细地翻找着书目。一边翻找着,一边絮絮叨叨地念着。
“江折渊,不是我说,你老跑这儿来干什么,要是曲左使瞧见了。又是我的错了。境主病重,你到这来,还怎么演父慈子孝啊?”
彼时,柳如寄已经是右使的职务了,但他依然选择留在岫玉阁,倒不是柳如寄有多喜欢这里,只不过按照职务分配给他的住处恰好就在曲寒水的隔壁,全天下都知道乾陵境左右二使不对付,他不愿做那受气包,便申请了留守岫玉阁。
而柳如寄在乾陵境三四年了,极少同时见到江彦温和江折渊,渐渐的,他也觉出味儿来了,这对父子,分明就是陌生人,特别是江彦温病重的日子里,江折渊也有去看过,可随着江彦温病情加重,戾气也愈发浓厚,父子两人总是不欢而散。
江折渊坐在书案边拿着书,约莫十五六岁的光景。
“这里清净。”
闻言,柳如寄从书梯上爬下来,凑到江折渊面前,一时间,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二寸,浅浅的呼吸打在江折渊的脸上,江折渊的睫毛颤了颤。
柳如寄突然嘻笑起来。
“少主,这里可不是什么清净的地方。”
柳如寄退了一些,看着江折渊墨染似的瞳孔,高挺的鼻梁,心中不由想道,这小子不知道怎么生的,比话本里写翩翩少年郎还要俊俏几分。
“合着你也无事可做,不如来上两把?比大小,你赢了我亲你一口,我赢了你亲我一口,你看这样如何?”
江折渊早已习惯了柳如寄的浪言浪语,不置一词。
可这瞧在他眼里,那便是默认了。
柳如寄摸出两颗骰子,塞在江折渊手中。
“你先掷。”
那两粒骰子却不似正常的骰子,色泽偏暗黄,棱角被磨了些许,看起来是圆圆滚滚,竟有几分憨意,应是用了有些年头了。最可爱的是那数字点二的那一面,两点之下,一道弯弯的刻痕,竟是一副笑脸。
江折渊随手一掷,两粒骰子便咕噜噜在案上跳起舞来,待它消停下来,柳如寄定睛一看,竟是双六。
柳如寄轻吸一口气,“少主好手法!”
如此,竟是连比都不用比了,柳如寄也不磨蹭,双手撑在案上,缓缓靠近江折渊,作势要履行赌约。江折渊也不躲,直直地看着他。
柳如寄可以看见江折渊纤长的睫毛,往下是浅色如琉璃的眸子,却又仿佛什么也照不出来,而后是高挺的鼻尖,最后目光落在他略薄的绯红的嘴唇上。
柳如寄靠的更近了,比上一回还近,近到可以看见江折渊脸上绒毛,闻见江折渊身上独属少年的香气。
鼻息交融间,一股寒意从脚底弥漫上来,柳如寄心头一跳。
身后突如其来一声怒吼。
“柳如寄!你在做什么!”
这一声喊的柳如寄全身的寒毛都直直地竖起来了,连撑着桌子的手都吓的一软,失重感陡然袭来。
柳如寄猛地坐起来,头上是吓出来的冷汗。
向四周一望,不知道是谁将他移到了塌上,被子也盖的好好的。
然而,他没有过多计较这个。他揉揉眉心,回味着梦里传来的那一声怒吼,总觉得不太妙。
果不其然,叩叩两声之后,门外传来下人的声音。
“境主,曲左使有要事求见。”
柳如寄开门的时候,心中想,这曲狗头!还能从梦里找麻烦找到现世来!我这是遭了什么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