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
穿过寂静的走廊,林夏焦急地寻找,529…531…,她在走廊尽头看到了妈妈的病房。
妈妈斜倚在靠窗的病床上,从前纤细的四肢竟如骨架般瘦弱。脱去精致的装扮,她的眼眶有些微微凹陷了,脸色极苍白脆弱,此刻正斜睨着窗外的天空。
几名医生站在床头,姥姥阻止了林夏的动作。
“去,夏夏乖,去给姥姥买瓶水吧,姥姥口渴。”她走了进去,步履有些蹒跚了。
林夏顺着走廊退回去,孤独的身影重新忽而坚定起来,林夏觉得,自己是和妈妈一样坚强勇敢的女孩子,她走回去,静静蹲在门边上。
突然间,世界空空荡荡的,医生幽灵般的声音从雾气弥漫的远处传来,一瞬间天旋地转,走廊墙壁上红色的姓名牌闪烁不定。林夏听到了,呼吸机嗡嗡的蜂鸣声…远处隐隐约约的哭泣…隔壁模糊的呻吟…以及…断断续续的…卵巢癌…晚期。
栾树的树梢透过病房五楼的窗户淡淡映进来,血液般的颜色流淌下来,从这一天起,林夏的童年过早地,断崖般地,结束了。
林夏的世界从此开始两点一线,她学着习惯趴在凳子上写作业,穿过拥挤的市场寻找合适的饭菜,也学着重新审视世界真正的样子。
妈妈的临床住着个六七十岁的婆婆,有一次,林夏不经意看到她的胸口有一道长长的,蔓延到腋下的伤疤,婆婆头发几乎掉光了,带着一顶棕色的毛线帽子,儿女偶尔来探望她,带了很珍贵的水果和补品,一窝蜂地来,又一窝蜂地去,匆匆忙忙的,婆婆挑了最甜最甜的水果留给林夏,她说自己的小孙女和林夏一样大,如果她们见面了,可以一起玩。
可婆婆的孙女呢?林夏从没见过。
靠门的病床上,躺着个比林夏更瘦更矮的男孩子,他总穿着过于宽大的长袖,偶尔换衣服时,也要将厚厚的遮光帘拉下,偶尔天气好时,他的妈妈会用轮椅推着他出去转转,宽松的衣服耷拉下来,男孩的领口下掩着几块红肿发黑的斑块,怕被人看见一样,男孩会要求再套上一件外套,林夏有时能听见他掩在枕头被子下的,低低的啜泣声,可天亮起时,他还是带着笑容,礼貌地问好,婆婆好,阿姨好,妹妹好…
林夏不知道她们生的是什么病,但她们都和妈妈一样,渐渐凋落,佝偻了,像窗外的栾树,已到深秋,鲜活的血色慢慢干枯,萎瘪下去,林夏愣愣地观察,干瘪的果壳留下几粒深黑色种子,那这间病房里的人,他们留下了什么了呢?
每次医生来,林夏总是奉命去跑腿,婆婆想吃楼下的栗子糕了,去帮小哥哥买个叫卖的棉花糖吧!林夏知道她们的用意,所有人小心翼翼地保护她的世界,可是为什么,病房里明明还有个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小哥哥,甚至,常年的病痛和治疗,让他的身体更加的纤弱瘦小。一定是这样的,林夏在日记中写到,病痛日日夜夜的折磨,他们的身体日渐消瘦下去,可阴影里站起来的,是更强大的精神,是全副武装的战士。医生,护士,所有人都知道的,灵魂会携着长刃,孤身抵挡千军万马。
入冬前,林康华从未来看过一次,林夏早已不再想他了,她只关心妈妈深夜强忍疼痛的辗转反侧和姥姥偶尔红红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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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年11月
雪开始纷纷落下的时候,林康华不知为何来得频繁了,总是提着昂贵的礼物、补品,以及林夏小时候最喜欢的零食。
他的面上带着虚伪的笑容,林夏却不常见他,有时候放学进入病房时,能看到床边柜子上堆满的礼物,林夏就知道是他来过了。妈妈仿佛对所有东西照单全收了,可条件一概不应。
终于有一次,提前放学的林夏遇见了刚出电梯、满脸阴沉的林康华。
看见林夏,林康华眉间丑陋的皱纹疏散开了,他嘴角咧开,脸色有些浮肿,眼角的皱纹因为笑得太过用力显得有些拥挤,像一朵散发着臭气的大王花。
“是夏夏呀!”他的嘴一张一合。
哦,大王花说话了。林夏暗自想着。
“爸爸给你带了礼物,前几天爸爸去出差,给你带了漂亮的胡桃夹子,已经放在妈妈那里了。”
“夏夏陪爸爸聊会天吧,爸爸好久没见你了,妈妈从不让爸爸在你放学时来……来看你,好不容易遇见夏夏了,夏夏陪爸爸坐会吧。”
林夏眼睛直直地看着林康华。是吗?妈妈可没打断你的腿,林夏在心里说。她其实也想听听林康华会如何为自己辩解。
他们在一楼的长椅上坐下来,多久了呢,林夏有多久没见过林康华了呢,这好像是将近半年来,他们第一次说话。
“夏夏,妈妈平常都让你住在病房吗?”
“嗯……”
“夏夏,最近学校里的学习怎么样呀,你们不是刚考了期中考试吗,夏夏考得怎么样?”
“……”
“夏夏,你们不是刚学了珍珠鸟的课文吗,夏夏喜不喜欢珍珠鸟,等爸爸下次来看夏夏,给你买好不好。”
林夏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她有点惊讶林康华竟然知道自己的课文和考试时间。可林康华终于还是没话可说了,他踌躇着开口。
“……夏夏,爸爸妈妈决定分开了,夏夏想不想过更好的生活呀,爸爸给你买了房子,夏夏可以自己住的,你们小女孩不都喜欢两层的小房子吗,爸爸给你买一套怎么样,你可以收藏很多很多的胡桃夹子,像小时候一样在床上铺厚厚的毛毯,爸爸出差回来,会去陪夏夏的,好不好,夏夏只要跟妈妈说,夏夏想跟着爸爸就行,好不好夏夏,到时候妈妈病好了,不再生气发脾气了,咱们还是一家人。”林康华的语气因为激动有些微颤。
终于说出来了吗,林夏心里早已纠成一团的死灰突然被风吹散了,留下黑黑的、燃烧过的痕迹。
她的目光开始失焦。
医院大厅里,有个父亲抱着个小女孩焦急地跑进来,他大声呼喊着医生,额头上有汗滴下来,小女孩穿着漂亮的红色套装,头发卷卷的,像洋娃娃。
“我要上去了,再晚了姥姥会着急的。”
林康华的面色迅速阴沉下来,他挣扎着,最后问出一句。
“夏夏怎么都不叫爸爸呢,妈妈是不是和夏夏说了什么。”
“没有啊,”转回身来的时候,林夏忍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你才不是我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