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花、靳、凌四人率先推开大门,而后是凌芝颜带来的一队不良人。让林随安最哭笑不得的,队伍末尾居然还缀着几个来吃瓜的净门弟子。
待一众人等进了大门,在湖边站定,林随安指着湖心岛问道:“那里的土是松的,会不会埋了什么?”
靳若上岛仔细查看一圈,摇摇头说:“岛上几乎每一寸土都被翻起过,如果真埋了什么,我们也不知具体会在何处。”
“这有何难?”花一棠笑了,“那就把这座岛再翻一遍!不良人听令——”
“你们去挖这岛下的秘密!我们几个去对面的厢房看看!”
凌芝颜道:“那,凌某负责指挥众不良人。四郎,如今搜查这套宅邸是为查案需要,不必有所顾虑。”
言下之意,你们放了手去干,毁坏了房子也无所谓。
靳若指着一众前来看戏的净门弟子,又指着凌芝颜发号施令:“你们也听从凌司直的指挥,与不良人一同挖掘。”
林随安趁众人还未破坏岛上痕迹,悄悄对靳若道:“徒儿,你去看看房屋原主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没准还能查出什么。”
靳若回复:“你和那个假王良骥已经把原主的生活痕迹破坏得差不多了,我方才在岛上转了一圈,只见着你俩的脚印,半个他人的脚印都没有!”
“也不必非得查生活痕迹,”花一棠插话说,“反正我们都知了王良骥的身份与相貌,净门随便查查,总能查出来点什么别的信息的,比如,与冒充者的关系。”
“对了,说到王良骥的身份,”林随安突然想起来昨夜看到的工作台,“他是工匠吗?他寝房内有一张很宽的工作台,几乎有个餐桌大,上边摆满了加工道具。”
一干人等目瞪口呆,凌芝颜最先反应过来,语速快得舌头差点打结:“不,王良骥不是工匠,而是位车夫!”
“凌某看过他的资料,此人五十年前出生,三十二年前,恰是秦南音案发生前三月买下这个宅邸。奇怪的是,他在买下宅邸一年后,便迁往广都,再也不曾返回安都。此人未曾娶妻生子,父母早逝,可谓孤家寡人。凌某一直奇怪,为何一名车夫有能力购置处于安都主干道旁的一套宅邸,更奇怪,为何他孤身一人却要居住在如此大的宅邸内。诸多疑点,都指向了——”
“凌司直,”林随安轻声道,“莫激动,这只是我们的猜想。”
“对啊,不管怎么说,等我们抄了这家,不就什么底都摸出来了吗?”靳若补充道。
林随安下意识地寻找花一棠的身影,却不想他人已经跨过了湖上的廊桥,款款向对岸的建筑群踱去。她拍了拍刀鞘,示意靳若跟上,几步功夫,便挪移到花一棠之前,道:“你想先去探查何处?两处厢房门是打开的,剩下的厢房全部上锁。”
花一棠取出撬锁的簪子,在林随安面前得意洋洋地晃晃:“先去寝房!剩下的锁,就看花某的本事吧~”
“这屋子看着像荒废了十几年,但前不久确有人在此居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概几月前开始吧,几天前才离开。”靳若把昨夜林随安休憩过的寝殿里外看了一圈。
“没找见脚印,这原主也没落下什么头发、皮屑、衣料等物。根据床板磨损程度判断,主人应为成年男性,身高应该很高,体重却较轻,绝对不超过140斤。”
“至于这工作台——”靳若在桌上奇奇怪怪的工具上翻找片刻,拎出来几件林随安从没见过的家伙事儿,指着它们向花一棠询问道,“花四郎,你可曾见过这种加工器械?”
花一棠接过那些奇异的刀具,翻来覆去研究几遍,蹙眉,说:“从未见过。一般工匠的器械都是成套售卖的,花氏出品的工具有严格的规格和标准要求,而花氏的标准,就是唐国的标准。至少,这些家伙完全不符合。所以,花某推测,这些东西一定是主人自己制作的工具。”
“他在加工什么?还需要自己发明道具?”林随安好奇问道。
靳若的手指点在了那一卷皮革上:“加工这些羊皮的。至于他拿羊皮做什么,我不知道。”
“羊皮?”这个词对林随安来说有些耳熟,只是不论她如何努力回想,也想不出在何处听过这个词汇。
那种莫名的熟悉感相当微妙,就像一阵风拨动她的心弦,在湖面撩起淡淡涟漪,却是转瞬即逝的涟漪。
靳若已然将脸整个贴在桌案上观察,贴得脸颊上的肉都要陷入桌面上的木质纹路,良久,抬头道:“加工痕迹太多了……画的、刻的、挫的、削的,什么都有。时间跨度也很大,最早的——我看看——大概是三十年前吧。”
三十年前这个时间点实在过于巧合,林随安下意识看向了墙壁上战神娘娘的笑面。
“后来的痕迹比较少,时间分布也均匀,二十年到十几年不等,然后就是最近,最近几月的痕迹最多。”
“这不对吧,”花一棠插话,“你刚才不才说,这房子荒废了都有二十年吗?怎么原主还回来加班了?”
靳若回答:“我判断时间是从门外荒草的长势看的,肯定不准确。怪这原主也太会隐藏自己的痕迹了,全屋上下,没有一处不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是半点灰尘也没留。”
干干净净?林随安直觉其中不对:一个有洁癖的主人,为何会放任房外杂草生长?
她忽然感到一阵极深的寒意,旋即寻求心理安慰一般,回头凝望门外。
只见门外世界依旧如此阳光明媚,寒意何在?
在她内心。林随安感受着胸腔内搏动的心脏,是否加快了搏动的频率?如果是,那是因破军之躯的敏锐感知,还是名为“第六感”的玄妙玩意儿作祟?
她恍惚感觉这房间宛如张口吞噬的怪兽,那门,便是兽口。
他们呢,则是兽眼窥伺下无知无畏的猎物。
“……最后,桌案缝隙中沉了许多脂粉,应是有人常年,甚至于天天,在此处上妆落下的粉。”靳若不察这种寒意,兀自滔滔不绝。
“可是,你没有发现女人生活的痕迹。”
“若是男子,需日日上妆,那多半是个青楼的小倌或伶人了,”花一棠乐了,“哎呀哎呀,一个小倌,或伶人,居然还是个工匠,还是专门加工皮革的工匠,这范围可不大哟!你们净门总能查出加工品的去向吧?”
靳若鼻子里哼了一声:“简单。等出了这房子,查上他一个下午就能有结论。”
另一间没上锁的寝室面积略小,只铺设了一张床,一张桌,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即使它小,三人依旧不敢怠慢。靳若同方才一般前后左右看一圈,啧一声,道:“很久没人来过了,少说二三十年。其他需要注意的也没有。”
横竖这房间实在没什么好调查的,三人悻悻退出。林随安与靳若不约而同地看向花一棠,后者则笑吟吟转向林随安:“想先开哪个?”
上锁的厢房共两间,一间在西,与东边未上锁的小房间对称;一间在主寝殿之后,面积略大于两间小的,小于主寝殿。
西边的厢房,不论规模、形制都与东边相同,唯一不同的是,道旁杂草修剪得清清爽爽,仿佛主人才刚刚修理不久。无需靳若多作解释,他二人便也能分辨出主人上次拜访此地的频率较高,此地一定事关重大。
林随安与靳若同时向花一棠比了个“请”的手势。花一棠撸起袖子,蹲在地上端详这锁的形制。
林随安鼓励似的拍拍他肩膀道:“你要是打不开,我就用千净暴力破门了。”
花一棠:“花某的簪子,可是什么锁都开得了的,你未免也太小瞧花某了。”
“师父,别听花四郎自吹自擂。”
“小靳若,你懂什么!……好吧,其实它只能开比花氏的锁更简单的锁,但是但是,花某敢保证,唐国上下都没几个地方的锁能比得过花氏的精妙!”
他踌躇满志地捏着簪子,捅进钥匙孔里,越是捅,林随安越觉得他的表情逐渐变得茫然、扭曲。
花一棠拔出了簪子,宽袍大袖擦擦脖子上不存在的汗,看向二人,欲言又止。
“……怎么,”林随安无语,“这锁还真比花家的复杂?”
“不是,这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锁都能做得比花家复杂?”靳若实在忍不住,口直心快地吐槽道。
林随安握紧了左腰上的千净,大喝一声:“退后!”
凄厉诡谲的刀风闪过,大门应声而倒。
一瞬间,满屋金碧辉煌闪瞎了她的狗眼。
林随安保持着手握千净劈砍的潇洒姿势,看似在沉默中装了好一会b,实则人已经整个呆住了。
——卧卧卧卧卧,卧槽!这么多金银财宝!
只见房中无床、无桌,有的只是几十个木质展示柜,每一处,都挤满了琳琅满目的金银珠玉,就连林随安这样对财宝一点辨别能力也没有的穷人,也能看出这些物件价格不菲,甚至于无价之宝。她敢说,这里面随便拿出一件,都够在现代的博物馆当个压箱底的镇馆之宝。
林随安拍着胸脯发誓,她两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比这更多的财富——就算是在花家看到的几百金一个的瓷瓶也没这么种类丰富。她忍不住用余光瞥视左右二人,只见靳若的下巴快磕到地板,目光呆滞如行尸走肉;而纵使是从钱堆里长大的花一棠,看见这一库奢华还是愣了神。
“……这位车夫,工匠,到底是何方神圣啊……我滴个老天爷,就连花氏也不敢这么秀……”靳若的声音气若游丝。林随安怀疑,他这是被财富震撼到失语了。
三人还未从满屋铜臭味中回味过来,湖心岛方向却传来阵阵大呼小叫。一位不良人气喘吁吁跑来,结结巴巴报告说:“报!岛上表土已全部挖开,底下、底下有密室!”
上一位前来报告的汉子还未喘匀了气,又一连滚带爬的不良人上了场:“密室顶部被铁板盖了整整一层,密不透风!我们目前还难以破坏,请求林娘子支援!”
来活了来活了,她终于不用接受富哥财力的压迫了。
林随安喜道:“你俩先在房间里探探,我去去就回!”
湖心岛的表土已被不良人与净门弟子挖开了一层,土块堆成了一座小山,中间露出个几米之深的巨坑,底部漆黑,果然覆盖了层铁板。林随安跳到坑底跺跺脚,只听得清脆的回音,下面定有足够大的空间。
铁板听起来不超过五厘米厚,用千净便能轻易破开障碍。她抬头对坑外呼喊:“退后!”
千净祭出,一瞬径直沉重地砸向地面。这厚实的铁板可比木门难破多了,林随安这一下用了十成十的功力,千钧之力全部经由千净刀身而传递至地面。若是寻常的刀,受了这力,定是会四分五裂,幸而千净材料特殊,自己毫发无损,反倒是硬生生劈碎了铁板。一时刀风大作,狂卷飞沙走石,引得众人咳嗽不止。
与铁屑、泥沙一同飞溅的,是点点血花。
林随安的右臂受了过强的冲击,已然血肉模糊,软绵绵瘫在身侧。她一面呲牙咧嘴,一面又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早就料到如此结果,故意用本就骨裂的右臂发力,若是用了左手,岂不就双手俱废?
缺点是——右臂一阵剧痛袭来,让她难耐地捂住伤口——缺点是有点太疼了。
她无视了众人担忧的神色,站在裂隙边向下看去,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离她最近的不良人,也就是方才第二个赶来报告的不良人贴心地递上了一盏灯笼。林随安接过灯笼,扔下深渊。
灯笼很快落了底。众人扒在洞口边,借着灯笼的莹莹微光向下窥探,只见离灯笼落点几步远便是个展示柜,与西侧厢房内陈列各色财宝的柜子一模一样,上面也放了个东西,只是超过了灯笼的照明范围,看不清是何物。除此之外,再难看见密室内的任何物体。
林随安从怀中摸出一盏夜明珠,对众不良人与净门弟子道:“下面是何情况,还未查明,恐有危险。我武功高强,自己一个人先去探探,你们在坑外接应便是,切忌冲动行事。”
凌芝颜看向她血肉模糊的右臂,坚定地否决了她的想法:“你有伤在身,难以应对突发情况。林娘子,恕凌某直言,你方才最是冲动行事,明明可以待凌某指挥不良人熔了铁板,那也不会耽搁几日。你偏要一意孤行,弄得……”
“诶?”林随安转向递灯笼,也就是第二个传递情报的不良人,“可是,难道不是……”
那不良人一怔,随即腼腆地对她一笑。林随安眯起眼睛打量他的容貌,这人的脸完全不是那假王良骥的谄媚模样,倒是个模样周正的年轻小伙子。她在心中把这张脸与此案相关的几张脸一一对照,也没想出和谁容貌相似。
嫌疑暂时降低,但仍未排除。
林随安趁着凌芝颜不注意,纵身跃入坑中。她收了夜明珠,仅剩的一只完好的手紧紧攥着千净刀柄,静立片刻,不曾察觉危险。她松开刀柄,再拿出夜明珠照明,小心翼翼地探查周围环境。这密室长宽均为一丈,不大,其中仅有一立柜,甚至没有出门的楼梯,如果不是她砸碎了几丈高的铁皮天花板,都没有一个出入口,天知道主人是怎么进出这里的。
她心有余悸:要是刚才让外面一众人等都跳下来了,可没一个人再上的去。不过嘛,这点高度对于她,或者对于一些其他江湖高手来说,跳上去还是很容易的。
方才见到的未知物品正放在展示柜的最高一层。与林随安头顶齐平。她让夜明珠凑近了去看,牛皮封面,陈旧发黄的宣纸——原来是一本旧书。书仅有约一厘米厚,两个巴掌大小,但当林随安看清了封面上写的文字之后,不由得瞪大双眼,险些尖叫出声。
封面以一种潇洒的行楷写着三个大字:“净门秘史”,封面最底部依然用那种漂亮的字体标了作者:云中月、武关。
林随安不可思议地看了又看,大脑由于过载而失灵,最终只嗡嗡作鸣着尖啸一个念头:把这重要证据带上去公之于众!
一只手做事的确麻烦,她不得不先收起夜明珠,然后才能拿起书本。就在她将夜明珠拢进怀中,室内陷入黑暗的一霎,异故发生了——
另一只不属于她的手,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抢走了那本书,而后,飞身跃出天花板。
——是谁?谁能悄无声息地在她身后进入密室,而又不被她发觉?谁又能跃上几尺之高的天花板?谁又能对这本书——净门秘史的内容感兴趣?
她额角爆出条条青筋,握紧千净,纵身飞出密室。只见逃逸者便是那最古怪的不良人,他身形如风,衣摆如云,几步功夫,便已撤至百尺以外,衣袂翻飞之间,形成道道黑云残影。
脸、金银、密室、净门,还有那本书的作者,一条条线索宛如点点珍珠,终于被此刻眼见的诡谲身法串为一条锁链,指向了某个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某个她从第一天踏入这栋宅邸,就在思考的人。
她追随着逃逸者的方向。
这是千净不知多少次的出鞘,却是第一次,仿若宣泄了无限烈情一般,刀刃与刀鞘沉重地摩擦,而发出如同厉鬼哭嚎的凄厉哀响。
一霎,大雨倾盆。
雨幕落下,是天公作泪;雷音咆哮,是玉帝之悲。碧绿的天外陨铁与其同悲,于是那雨幕也凄凄、雷音也咽咽。
仿若拉开了一场古老的、沉痛的悲剧的序幕,仿若撕裂了一道陈年的、腐烂的疮疤的血肉……这是人的悲剧,天亦应与其同悲。
林随安却不觉悲,只有恼。
“云、中、月,”她咬牙切齿,“你、给、我、去、死!”
“啧啧啧,花四郎,你看看,这是不是比你们家的东西还好?”
“……不,这就是我们家的……”
“哈?”
“你看看这个,”花一棠捧着一个小小香囊,“这个,眼熟不眼熟?”
靳若瞪圆了眼睛:“认得!这个这个这个,不是你让我们净门找的那个失窃的香囊吗?——哎!我想起来了,是河岳城的珠宝铺!是不是那里丢的?”
“不止这个,”花一棠深吸了一口气,“这里所有宝物,几乎都是五姓七宗曾失窃的,共同特点是,都是被云中月这厮偷的!”
“所以,所以,这是……云中月的房子?云中月,就是王良骥?”
花一棠猛地抬头,与靳若对视。
“是……花某怕,这根本就是他设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