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韩非与卫庄在京城的晋亲王府中拜了天地。
按说韩非作为成年后的亲王,平日里该住在封地,皇帝念他新婚之喜,特开恩让韩非在京中多留些时日,待到夏日皇家与贵族避暑时再回封地。
因圣上亲定了吉日,婚礼的日期比预计提前不少,礼部多少有些仓促,婚礼的规制不及韩非几位兄长的盛大。不过与民间比,无疑也是极尽奢华。
洞房中,两人褪下了繁重的婚服,换上赭红的便衣。
韩非脸上的盛妆卸去,莫约是先前饮酒的缘故,脸颊上还泛着浅淡的红色,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柔情。
他对镜除了发髻上的金钗,见卫庄已坐在桌前等他,便留了两支云纹簪子,笑着走了过去:“忙了一日,辛苦了。”
卫庄摇头,今日宾客多是冲晋亲王来的,还需韩非往来应付。他又坐在轮椅上,实称不上辛苦:“你才是。”
韩非一听就笑了,坐下来朝卫庄低了头:“那便劳卫庄兄为我除簪。”
他一头长发束起,此刻垂首,白净的脖颈显得愈发秀美。
卫庄照做了。靠近韩非时,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像是水仙,带着清浅的甜味。现在卫庄已知道,这便是韩非信素的味道。
无怪元宵那天韩非特地挑了一只水仙灯笼,而王府中的各个房间里,也常摆水仙盆景。
卫庄收敛思绪,他还是头一回替人取簪子,动作小心,将摘下来的金簪轻轻放在桌上。
韩非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卫庄。今日大婚,卫庄除去发带,改戴了金冠,从头到脚一副京中世家子弟的打扮,同平日颇为不同。
倘若当年卫父没有北上,卫庄留在京中读书长大,做一名儒将,大约就会是眼前这般模样。
韩非心中泛起柔情,虽然两人分开了多年,略显生疏,但卫庄从小待他便不一般,今后成了一家人,互相扶持,定会很幸福。他看向一边的银壶,轻声道:“该喝合卺酒了。”
说着便要去牵卫庄的手。
卫庄避开了韩非的手。
韩非一滞:“卫庄兄?”
卫庄面色平静道:“备婚的这段日子里,你也没少去紫兰轩。”
韩非的目光一闪,而后微笑道:“原来……你这般关心我。”
卫庄见他这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只觉烦闷,那阵清雅的水仙花香尤在,却不知此前在青楼里被多少乾元闻过:“你那么高调地现身,想不知也难。”
“卫庄兄放心,”韩非笑着说,“成婚后,我自当以我们小家为重。”
卫庄一阵失望。韩非根本不觉去青楼有错,既如此,又何来“改过”一说?亏他本还想着,倘若韩非能够保证……
罢了。
“一场联姻而已,不劳你如此费心。”卫庄冷声道, “我当初就说了,成婚之后,你想做什么,请便。但也请殿下别来干涉我。”
卫庄离开房间后,韩非仍坐在桌前。
他看着一动未动的银酒具,眼眶一热,泪水随之滚了下来。
他记得多年前那个午后,宫女刺耳的尖叫声,周遭的侍女虽试图阻挡,但韩非还是看见了:他的母亲,直直地吊在一根绑在房梁上的软绸上,面色煞白,舌头伸出,双目充血。
她曾经是个多么温婉貌美的女人。
宫人将云妃的身体放下来时,她早已没了气息。年幼的韩非被强行带去了别院。再后来,听说搜查寝宫时,找到了云妃自证清白的血书。
韩非从不相信云妃有罪,只问报信的宫人,母亲可留了话给我?宫人面露不忍——云妃的血书中再没提起别的。
韩非从前嫌母亲对他太多管教,只知教他在宫中谨言慎行,如今觉悔,母亲却已不在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
虽然彼时韩非还年幼,但也早已明白事理,他知道母亲是被逼死的,而元凶就是他的父皇韩安。
那阵子韩安一时兴起,临幸了失宠多年的云妃。受冷落的贵妃因此妒恨,买通宫女检举云妃与侍卫私通,抄检时搜出了男子的贴身衣物。
这番诬陷按说不算多么高明,韩安想要彻查亦十分容易,可他没有。
韩安没再听云妃的苦苦哀求,转而去了贵妃的寝宫。
私通在后宫乃是重罪,云妃绝望下不想她年幼的孩子也受牵连,选择了以死自证。
韩非从前怨过贵妃,怨过受贿的宫女,长大后他渐渐看清了,就算没有贵妃争宠设计,也会有其他昭仪,婕妤。
归根到底,逼死云妃的,实是韩安的冷酷无情。
他想要韩安以眼还眼,可他一人的力量太过单薄。
直到四皇子韩宇策划逼宫,开始四处暗中走动,韩非才忽而看到了希望。
等局势稍显明朗的时候,韩非选择站到了他四哥的那边。
他从小没受过父皇的宠爱,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竟成了他的一大优势。
有谁会关心一个默默无闻的边缘皇子在做什么?
从此韩宇在明,而他在暗。
风月之地紫兰轩,成了韩非替四哥暗中拉拢外臣,搜集情报的所在。
韩宇确乎有帝王手腕,太子被赐死后,几位有争位之心的皇子或被贬为庶人,发配穷苦之乡,或因酒醉坠楼,或纵情暴毙。
多少个午夜梦回,韩非一身冷汗从榻上坐起,不知自己究竟还能坚持多久——
他虽身处“正确”的那头,可韩宇昔日能那样对待他的兄长们,来年就能以同样的铁腕对待他。
唇亡齿寒。
韩非擦了把眼泪,伸手去拿酒壶,发觉手指正在微微颤抖。
他给自己倒了酒,原本的烫得正好的酒已经冷了。
他的眼泪又滚了下来,一如六岁那年,他溜进禁闭室里,给为他受罚的卫庄带点心的那一夜。
可这一回,却不会再有人给他递手帕了。
次日上午,韩非入宫请安。
阳光正好,皇帝在廊间逗弄翠鸟,问:“近来卫家小将军可有什么动向?”
“皇兄无需忧心,”韩非垂着眼帘,“给臣弟些许时日,臣弟会让他回心转意,主动将兵虎符奉上。”
皇帝的手指轻轻抚过翠鸟的羽毛:“是么?”
“如今北疆平定,卫家大势已去。”韩非低声道,“如今再留着兵权,只会徒增祸端。他都明白。”
皇帝笑了笑,转过身来看看向韩非:“朕听说,你们昨晚成婚,却没有礼成?”
韩非垂在袖中的手指微颤,好似被当众扒去衣衫那般难堪。
他早知皇帝在王府中安插了眼线,何况昨日卫庄与他分房而眠,府中上下都看在眼里。
再三克制了,缓缓道:“……毕竟这婚事有些急了。我与卫庄十余年没有见面。儿时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