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皇帝自登基后就想要尽早收复北境的兵权。
但卫家几代忠烈,在未犯错的情况下强行收回虎符,场面未免太过难看。恐遭朝中群臣非议,更引北疆民间不满。若再生一回大规模起义,便是舍本逐末。
正犹豫之际,韩非主动站出来请缨,说卫家乃平定北疆的功臣,还当以怀柔为上。
这与皇帝所思不谋而合,皇帝问:“何以怀柔?”
韩非道:“卫庄因服孝迟迟未婚,皇兄若为他选一门合适的姻亲赐婚,想来他心中亦会感激。”
卫家两代前出过国公,当然不会因为一场赐婚就感恩戴德,皇帝没有即刻应下,此事情便这么搁置了下来。
直到北边传来卫家小将军因腿疾再难领兵的消息,皇帝才像是突然想起了此事,将韩非召至身边:“朕原想着给卫家小将军许配丞相家的坤泽,可如今这样……人选倒成了个难题。”
韩非心知肚明,皇帝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卫家再与朝中重臣联姻,所言不过托词,道:“臣弟愿为皇兄分忧。”
皇帝原等着他推荐一位好操控的坤泽人选,不料迟迟没等来韩非的答复。皇帝心中一动,随即笑了:“九弟你愿意?”
韩非只道:“事关重大,交由外人来做,臣弟终究不放心。”
皇帝愿与韩非私下议事,便是看重他的聪慧。他所顾虑的事,韩非亦想到了:就算卫庄如今腿疾缠身,但卫家的祖荫尚在,比寻常官家尊贵许多。倘若真让品级稍低的官家坤泽联姻,婚后吹枕边风,还不知到底谁吹谁的。
这个决定,皇帝心中满意,放松下来,开起了玩笑:“从前父皇与朕都给你挑过世勋权贵家的乾元,那时候九弟你一个也没答应。朕还当你想再自在几年,如今这是转性了?”
如今这两人虽已成婚,却未同房,对韩非来说,也算是减轻了负担:若无永久标记,日后便不妨另择良配。
皇帝见韩非今日略有些拘谨的模样,宽慰道:“这件事,本也急不得。九弟不必为此忧心。”
韩非抬起眼来:“臣弟有一事恳请皇兄。”
皇帝看着他:“什么事,还需得这般阵仗?”
韩非:“卫庄此人敏锐,我二人虽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但臣弟若婚后仍频频出入紫兰轩,恐怕引卫庄生疑,暴露了臣弟为皇兄效力之事。臣弟斗胆请皇兄准我入夏前不再踏足紫兰轩。”
比起北疆的兵权与京中的情报,皇帝还有更紧迫的计划,办完韩非的婚礼后,本就准备稍缓这头的事,既韩非提了,正好顺水推舟,笑道:“素来你最心细。朕准了。”
韩非听他应得爽快,知皇帝心情不错,试探着问:“皇兄近来可是在操心南边的事?”
南面多水路,水师一向由姬家掌控。虽说韩宇正是联合姬无夜的兵马逼宫上位,但也正因此,他比谁都更清楚,兵权不能长期落在一个家族的手中。
相比北疆日趋稳定,南面的百越盗贼近来愈发猖獗。韩国的水师自古强健,水上流寇本该不足为患,韩非在紫兰轩中与南方入京的地方官员交谈时,听到了与奏折中截然不同的信息。
这些地方官身份低微,难以觐见皇帝。入宫不但需要经过层层通报,还太容易引起权臣们的警觉猜疑,稍有不慎,便会被姬家提前铲除。因此他们在与韩非的线人取得联系后,借着去风月场消遣的名义,与韩非在紫兰轩相见。
在这场隐秘的会谈中,对方话里话外暗示,姬无夜麾下的水师有意对流寇不作为,甚至隐隐与百越勾结,向运河中过往的商船收取巨额护送费,令民间叫苦不迭。
韩非将此事报皇帝后,皇帝几番想要亲自南巡,却始终未成行。一则新登基后朝中事务堆积,二则他的身体自几年前便不大安稳,夜间盗汗,遇风便头痛不止,是以拖延至今。
“南边很快就要变天了。”皇帝说。他为此筹划多时,暗中扶持了一批平民出身的精兵,不光善战,而且忠心。
韩非早知将有那么一日,恭贺道:“臣弟预祝皇兄旗开得胜。”
皇帝含笑道:“收复南疆北境的兵权,你都有大功。等一切尘埃落定,韩国富庶的州郡,任你挑一块作新的封地。”
因韩非为皇帝的效力皆在暗中,为避人耳目,方便联络,皇帝从前便选京郊晋郡作为韩非的封地。
晋郡面积小且不富裕,唯一可圈可点之处在于风光秀美,山峦环抱。皇室在此修了行宫,不时来此避暑。
韩非谦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臣弟私以为晋郡足矣。何况它毗邻京城,能常伴皇兄左右,臣弟已心满意足了。”
皇帝听他这般顺从,笑道:“九弟这般说,倒叫朕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想了想,又道:“原本与卫家的婚事,便是亏待了你。朕也知道,他如今一个残疾,又无实权,如何配得上你?不如等事成之后,你与卫庄和离,届时无论看中了哪家乾元,朕都替你做主。”
韩非从宫中出来后,径直回了王府。
他在宫中待得有些久了,早已过了饭点,也有些饿了,随口吩咐佣人让厨房做些很快便能吃的,一旁的领事连忙上前道:“殿下,将军已吩咐了,让厨房备菜后候着,等殿下回来了再呈上来。”
韩非一滞,有些意外:“他还没用膳?”
他原以为,既然昨晚两人分房,卫庄定对他颇有嫌隙。
领事应道:“将军正在房里等殿下。”
韩非解开披风进了正堂,卫庄果然在等他,问道:“我来晚了,怎么不先吃?”
“我本也不饿,”卫庄淡淡道,“就等你一起用饭。”
“这话说得是,”韩非笑道,“一家人,是当一起用膳。”
卫庄不置可否。这时菜品纷纷端上来,都是韩非平日惯爱的,无疑是卫庄的安排。
韩非连喝了几口粉羹,弯着眼睛笑了:“多亏有卫庄兄。否则我可要饿惨了。”
卫庄见他似真有些饿了,心中怜惜,怕有人为难韩非,问:“在宫中待了那么久,是有要事?”
韩非笑了笑:“我一个亲王,又不上朝亲政,能有什么要事?不过是皇兄想着我昨日成婚,叫去嘱咐了几句罢了。”
卫庄疑心韩宇还能有这样的闲心,只道:“那就好。”
韩非凑近了说:“你就不想猜猜,皇兄都嘱咐了什么?”
对着初婚的坤泽还能有什么嘱咐,无非是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之类的吉祥话。卫庄不觉这还有什么好猜的:“陛下说了什么?”
韩非等的就是这一问,神情带了些许羞涩,轻声道:“他说,知道我们昨夜……没有圆房,有些生气,觉得我失了皇家体面。要我今后多约束自己,不要再去风月场了。”
他这话真真假假,落在卫庄眼里,却只看见了韩非脸上淡淡的红晕。
昨天夜里,韩非邀他喝合卺酒的时候,也是这般神态。
卫庄一时失语。他知道府中有眼线的事,对皇帝知道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皇帝会同韩非说这些,更没想到韩非会主动与他提起。
片刻后才说:“若你能下决断……”
韩非当即道:“既然皇兄都发话了,我自当收敛。”
卫庄最想要的就是韩非的保证,如今真听到了,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韩非对皇帝的话这般听从,让他隐隐有些不快。他一时没想起来皇帝的话就是圣旨,是金科玉律。
卫庄看着韩非的眼睛,问:“当真?”
韩非点头。他脸上的红晕淡了,但腼腆的神态尤在:“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说得郑重。
卫庄听韩非的话,又是一阵失神,好像要醉在他那双含情的眼睛里。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是喜欢韩非的。
两人既已成婚,韩非也做了保证,卫庄也想要和他的表弟好好过日子。
他的心思乱了,思绪也没了章法,只胡乱想着:哪怕不能十分恩爱,做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