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礼佛结束,韩非与吴亲王一道从主殿里出来,沿着廊院往外走时,遇见了卫庄。
卫庄和随行的侍者向两位亲王行礼,吴亲王目光一掠,略作打量。卫庄比他设想中的戍边将军要清减不少,如今坐在轮椅上,比起孔武有力的武将,倒更像个文官。
不过这两夫妻倒也奇了,他心想,明明都要过来上香,竟不一道而行。果然是与传闻一般,只因皇帝赐婚才结成的姻缘。
“原是新晋的驸马,”吴亲王笑了笑,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卫庄垂了眼:“殿下谬赞了。”
王府中经由韩非授意,上下依旧称他为“将军”,可外人眼中究竟如何看他,吴亲王这一声“驸马”就已经明了——
卫庄虽仍持着兵符,但腿疾后早有名无实。
韩非见卫庄的神态,忙笑着解围:“今早我想到来烧香祈福,卫庄兄因不便登山上的主殿,特在外间等我。”
吴亲王一笑置之,并未追问。寒暄几句,便随主持一道去寺内深处参观藏经阁,据说那里头存有高僧留下的舍利子。
待吴亲王离去,韩非挥退了侍从,转向卫庄,轻声问:“怎么想到来这里?”
“我听领事说你一早来了这里,”卫庄说,“左右我在京城也无要事,便过来看看。”
韩非叹了口气:“要是我早一步回去了,岂非叫你白跑了一趟?”
那又有什么关系,卫庄不以为意,顿了顿,问:“我听说……你时常来这里礼佛?”
韩非应了:“都说这儿的观音最是灵验,我便也不时过来凑个热闹。”
“这么说,”卫庄其实不怎么信佛,不过儿时也随父母一道参拜过这里的观音,不由问,“你许的愿望,莫非也应验了?”
韩非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挽了把耳畔的碎发:“恩。传闻不虚。”
卫庄看他那副开心的模样,再说不出什么拜佛都只是为求心安的话来,抬头望向山上恢弘大殿的一角,缓缓道:“当年……我离开京城的时候,你曾约我在此相见……可我负约了。”
韩非没想到卫庄原来也还惦记着这事,摇头道:“哪里的话。我知道那时候卫家奉旨,急着北上——”
“不是因为这回事。”卫庄打断了他。
韩非候了片刻,却没等到卫庄的下文,见他眉目凝重,换了个话头,笑道:“既然卫庄兄难得来青龙寺,要不要上去参拜观音?”
卫庄收敛情绪,目光微动。他本想要向韩非坦白当年的事,可话到临头却终究说不出口,胸中一股恼意,恨自己还在乎那一点可笑的面子。
最后只道:“你才同吴亲王说了我腿脚不便,不想上主殿,若转眼我就去了,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韩非笑了笑:“这倒也是。”
这会已是正午,若回府用膳定是迟了,两人便就近找了家酒楼用餐。
雅间内,韩非为两人倒了酒,笑道:“倘若在府里,还得担心有人觉得我们接触过密,在这儿倒能畅谈一番了。”
卫庄接了他递来的酒,问:“正月已过,吴亲王这会儿入京是为了?”
韩非轻声道:“为了南边姬大将军的事。”
卫庄的动作一顿:“是百越有情况?”
韩非坐近了几分:“据说是姬无夜纵容百越流寇,借此朝过往商船大肆敛财。”
卫庄皱了皱眉:“陛下刚知道此事,所以叫来南边的吴亲王一探虚实?”
“皇兄当知道有些时日了。”韩非道,“想来是姬无夜最近实在过于嚣张,还重提了求娶红莲公主的事。”
卫庄不由道:“既如此,为何不早些敲打?”
话出口,他意识到说得不妥,忙去看韩非反应,好在韩非并不在意,缓缓道:“皇兄这回,大抵是想要将姬家一网打尽。”
卫庄一惊,听出了要抄家灭门的意思。
韩非没提皇帝还是四皇子时就培养了一支忠于己的水师,多年来只为等一个契机。
当年皇帝之所以能登基,说一半功劳在姬家手中毫不为过。姬无夜是皇帝亲封的国公,而今不过两年光景,就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境地。
卫庄自嘲地想,这么看来,皇帝只废了他的一条腿,还想通过赐婚怀柔,竟已是对卫家格外开恩。
卫庄:“所以红莲殿下的事……”
“我自然是希望皇兄不要同意。”韩非轻叹。
卫庄听他这话的隐忧,像是觉得皇帝未必会拒绝,便问:“为何这么说?”
韩非双目轻垂:“……倘若准了这亲事,让礼部张罗备婚,便能让姬无夜放松警惕,还以为天恩依旧。”
卫庄迟疑道:“若只为了这个,我看也不必走到嫁公主那一步。何况太上皇还健在,天下谁人不知红莲殿下是太上皇的爱女?”
韩非闻言轻笑了一声,将酒饮尽了,握着空杯道:“……当初其余几个皇子的结局你夜看到了。要么被贬为庶人,要么蹊跷丧命。红莲确是父皇爱女,可太子就不是父皇的爱子了么,到头来又如何?”
卫庄拿过了韩非手上的酒杯:“这么饮酒伤身。”
韩非笑了,转过头来,他的眼眶竟微微发红。
卫庄心头一揪。他知道红莲与韩非关系不一般,甚至可以说是最亲密的兄妹。
递上巾帕,宽慰道:“就算真要用婚事麻痹姬大将军,陛下也不必真让事情走到那一步。或许只是传旨赐婚,不会真让红莲殿下出嫁……”
韩非看着那块递来的帕子,片刻后,擦了把眼睛,轻声道:“……卫庄兄,你呀。”
你是不懂,对一个坤泽,尤其是贵为公主的坤泽来说,与一个年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订婚,是多么失了颜面的一件事。
韩非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巾帕,他懂这其中的痛楚,因为他早已承受过——若非万不得已,他又如何愿意让成天待在风月场里,受世人耻笑?
卫庄不料韩非竟这般伤心,只是因为红莲的缘故,还是另有什么心事?他伸手拢住了韩非,轻声安抚道:“……非弟。怎么了?”
韩非平复下来,靠在他的肩上:“你的帕子,我就收下了。”
卫庄点头,想了想问:“昨天晚上,休息得好么?”
韩非笑了:“想你想到睡不着觉。”
卫庄面上有些发热,他初尝了云雨,意犹未尽,轻声问:“今晚我来你那儿?”
回到王府,韩非便带卫庄去看了他房中的那道暗门。
暗门由机关控制,内外皆可打开。韩非俯身为卫庄讲解:“这处祥云纹的青砖……”
卫庄抬手抚过墙面上几处突起的祥云纹饰,略一摸索,便陡然发力,下一刻,青砖缓缓移开,露出了一小扇可以推开的木门。
韩非愣了一下:“你会解机关?”
“自然也有过涉猎,”卫庄看了他一眼,“何况这机关设计得并不复杂。”
韩非觉得他这模样意外的可爱,笑道:“你倒是博学。”
卫庄轻咳了一声,故作正经道:“……你平日里也要小心些,谨防有其他人能使用这样的机关。若是府上还有其他的,我也都帮你一并检查一遍。”
韩非笑着作了一揖,调侃道:“有卫庄兄这样的能人在身边,我算是可以高枕无忧了,只是辛苦卫庄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