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寅从欧洲带回来的东西被辛楠一直堆在角落。她大概从杨观那里听说,那些是魏寅出差时专门抽时间去巴黎买的。
虽然他表面大方叫她拿去卖,但辛楠不蠢,知道他有多耿耿于怀之前发生的事情,自然不会上赶着被羞辱。
那些珠宝包包放在这满是廉价家居用品的小出租屋里她心慌,连带着看魏寅也不爽,掏出手机把他联系姓名前的A删掉泄愤。
之后魏寅又一时兴起来她家做不速之客,刚进门就看见客厅里一堆原封不动的奢侈品购物袋时忍不住勾唇,辛楠顿时意识到他就是存心要她膈应,心里很火大,直接抄起一个白色小盒子朝他砸过去。
他也不恼,俯身拾起地上的盒子,单手打开盒子取出戒指,然后要辛楠伸手。辛楠不从,他就直接去拽她的手腕,然后强硬地把那枚银色的菱格戒指戴进她右手食指。
他想得没错,51号圈口刚刚好。
很素,很适合她。
这个年纪就应该很简单。
“其实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个。”他目光是难得的满意。
“喜欢你自己戴。”她毫不犹豫地把戒指取了下来塞回他手里。
她没觉得这戒指有多特别,也一点都不觉得他给她戴戒指浪漫,他审美附着在她身上,更像是他宣誓主权的一种方式。
魏寅倒也不生气,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他对辛楠是相当有耐心。
譬如前一天她还故意发脾气说难听得话把人气走,他还是能当没事人一样给她叫早餐。有时候会突然在她下班之后带着她最喜欢吃的那家餐厅的打包袋挤进面积不大的出租屋。
辛楠请不走他这尊大佛,只能在嘴巴上故意刺他几句,“我还以为你有多忙,怎么还有时间天天光临陋室。”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别有深意地笑着,低头将戒指收进礼盒。
"因为我家有个小朋友脾气不好,我在哄。"
辛楠愣了半晌,似乎是从未听过这么直白的话,结结巴巴半晌才憋出来一句——魏寅,你别是真的有病。
他长笑起来,笑到咳嗽。
这段时间的他们过得很温存,来了什么多余事也没有做,挤在同一张窄床上紧贴躯体睡觉。魏寅总是醒得很早,还没等辛楠醒就悄无声息地离开,留下已经冷掉的体温。
她喜欢在他离开后起身蜷缩起身体,缓缓抱紧膝盖,不去顾及一张毯子怎样滑落肩膀。
玻璃窗上粘着毛茸茸的尘埃。
辛楠觉得她注定不可能谈一场太正常的恋爱,因为就连他比她醒得早这件事,她都会觉得不公平。
辛楠时常会想起自己刚到北京念大学,被同学问及家乡,她脱口一个别人所不熟知的地名,在茫然的神情里解释那是西南的一座县城。
这时同学往往会露出了然与同情,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她都能听得很清楚——那里很穷吧?
比起北京当然是这样,但是穷些没什么不好,至少在县城生活的前十几年人生记忆里,辛楠很满足她得到的。
她母亲因她难产去世,小学以前,她都是跟着她爸辛友盛在四川的一个农村生活过几年,常坐在爷爷的拖拉机斗里看田野发呆,偶尔跟着辛友盛去邻近城市里的建筑工地。
后来辛友盛外出去大城市打工,辛楠开始跟着外婆在县城生活。一开始住在廉租房,环境很差,需要和人共用厨房和卫生间。这里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空间,辛楠经常会在走廊里的简陋公开厨房看邻居家的女人给孩子炒饭;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抢楼里的公共洗浴室洗澡,因为她很讨厌站在别人留着水渍的浴室,那是最难堪的地方。
有时候为了逃避那栋房子,她会去学校附近的一个书法室帮写字的老头打杂,老头心情好就教她写字,再加上她静得下心且肯吃苦,所以毛笔写得尤其漂亮。
后来家里没那么缺钱了,她和外婆就搬进了条件更好的社区,有独立卫浴和厨房以及洗衣机。
物质生活变得平凡之后,时间就显得尤其漫长。
县城里的人其实都很幸福,无非是跳舞、打牌、说闲话。
她那时候课业不辛苦,整天下午四五点放学,没事除了去书法教室,就喜欢去看那些整天搓麻将的人,有些人好像不知不觉就搓了一辈子。
时间很慢,却也如跑马。
后来她初中因为成绩拔尖,被老师推荐去参加了省城最好的中学在县城举办的自主招生考试,考上了,外婆高兴了很久,逢人说,我家妹妹要去省实验上高中了。
辛楠对去省城南城读高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接到录取通知时也只是多看了几眼,然后塞进抽屉。
因为这时她甚至没有见过南城的样子,更没有想过今后去北京,想象不到二十岁时她脖子上悬挂的一条项链足够买下那个承载她青春回忆的出租屋。
辛楠很俗,不喜欢奢侈品,只喜欢钱。
珠宝、服装还有包包,哪里能有货真价实的钱能买安心?
魏寅可以漫不经心地大手一挥,毫不犹豫地千金砸在一个可笑的皮格马利翁游戏里,她那么能装一个人,面对这番“恩赐”却总是会因为想起记忆里的一栋老房子而难过。
如果辛楠甘心虚荣也就罢了,可偏偏她贫瘠的骨头上又压着一份死重又廉价的自尊。
她似乎天生就缺少些顿感,总是喜欢在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上撞南墙,为了一个写不顺畅的笔画可以和自己在书法室熬很久很久,直到下笔可以不再犹豫着对与错。
当年高中从家乡县城到南城读书的时候,她把自己的那些练习的字画留在了书法教室,却没能把她的那份死倔强也一同留在故乡。
这样的情绪很沉,她力透纸背的字迹很难让自己变得像一张宣纸,更无法像那粒尘埃一样过得太轻盈——不留念地把每一个赴死之处视作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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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楠从大三暑假开始就一直在外实习。
这学期开学就是大四,确认了课表之后她向学校申请了校外实习假,直接搬出了寝室到外面租房子实习工作。
其他计算机专业的学生也早就决定好了去向,考研的考研,准备毕业之后直接就业的也老早就签好了公司实习。
也有同学暗地里地关注辛楠的去向,知道她放弃保研之后想尽办法套话原因,但也被她含糊的说辞给糊弄了去。
下班之后,她照常打开出租房屋的房门,在玄关处无意间踢到了一双不属于自己的鞋子。
她动作一滞,心中有了猜想,于是摸黑小心换好了鞋子,蹑手蹑脚走进客厅,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冷光,看见一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在沙发上沉睡。
辛楠顿时松了一口气。
魏寅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她没有叫醒他,把他全然当空气,自顾自地进厨房把自己早上做好冻上的三明治拿来吃掉,实习这短时间最伟大的成长——学会用预制菜糊弄自己。
唯一的体贴就是没有开灯。
在厨房乒乒乓乓一阵捣鼓,走出房间时发现魏寅还安然睡在沙发。
她把盘子放在茶几上,一屁股坐在了魏寅身旁,打开电视机调到了一个不容易吵醒对方的音量。
她最近在追一个俗套的八点档连续剧,虽然剧情在网络上广受诟病,但也算是辛楠下班以后少数可以全然不动脑子享受独处的时间。
她发现看弱智剧有时候挺开心的,至少骂角色不会有负罪感,就适合她这么刻薄的人。
手机嗡嗡作响,看着班级群里不断弹出的消息,平时彼此互不不熟悉的同学正伪装热情寒暄,话里话外都是打探。
学生时代其实没那么单纯,至少辛楠自认为这四年学到最多的其实是人脉教育。
她正盯着频幕,身旁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辛楠一转头,才发现魏寅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醒了?”辛楠扬眉,递给他一杯凉水。
“几点了。”
“十点三十。”辛楠回答,默默想,他或许又要在这里过夜了。
魏寅从欧洲出差回来后经常赖在她家,导致家里多了很多男性生活用品,连西装和家居服助理都送了好几套过来。
辛楠不懂,他那么多房产够他随便住,为什么还执着于跟她挤一个三十平的小破出租屋。想了半天没结果,干脆概括为“发神经”。
魏寅眼下泛着青,看起来最近的工作忙狠了。
“你最近那么忙还过来干嘛…”
“不想见我?”魏寅反问。
辛楠犹豫了几秒,选择坦诚一句:“不是很想。”
魏寅到没想到她这么实诚,忍不住笑:“你还当真是不怕我了。”
辛楠脾气本来就算不上多好,加上前段时间摊牌,也懒得和他装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不用低眉顺眼后,最近愈发有“蹬鼻子上脸”的趋势。
或许是觉着新鲜,魏寅干脆惯着她闹。
这时魏寅手机铃声响了,他揉了揉眉心,起身接电话,发现是家里保姆的来电,说小侄女魏渺渺又失眠睡不着在玩游戏。
“以后每天晚上八点钟之前把她手机和游戏机收了,失眠给她看《海蒂与爷爷》或者《小公主》,这两个她一般看到三十分钟左右就会困。实在不行放儿童频道的动画片……”魏寅显然对处理渺渺失眠有一套自己的法子。
辛楠知道他对自己那个侄女非常上心。他哥哥和嫂子双双离世,小侄女就交给他带大,因为小侄女早产身体不好,小小年纪还有一大堆心理疾病,所以即便席不暇暖,他也要抽时间到处找专家医生帮忙看病,知道她喜欢打游戏就给她买市面上所有热门的主机,没有汉化的小语种游戏花钱专门请人做翻译。甚至专门买了一个平板,一部一部帮她选电影下载,分类她每一种心情的片单,哪怕魏寅根本不喜欢电影。
这才是真的紧连于血脉的在乎。
辛楠的想法从来没有变,还是给亲情花的钱更高贵。
那头电话挂断了,魏寅一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一只手摆弄她及腰的长发发尾。好像一段时间不见,她头发又长了些。
“下个星期六晚上有时间吗?”他懒洋洋开口,“有几个生意上认识的人组局吃饭,在鹤庭。”
辛楠一点都不想掺和他的事,刚想拒绝,话都快到了嘴边,没想到他却精明地用半威胁的语气继续说,
“你知道每年都会有人明里暗里给我介绍对象要我结婚吗?你觉得我要是去相亲,对你能有什么好处?”
“没好处,也没坏处。”
魏寅鼻尖漏出一声气音,“他们都背地里说我在外包养了人。”
她微微睁大眼睛,佯装惊讶,“我难道不是人吗?”
魏寅对“包养”这个词很是忌讳,他虚起眼,不满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开心。”
辛楠正要开口,电视机里突然传来女主角一声撕心裂肺的——是!我就是恨你!
魏寅脸色非常不好看,她没忍住,轻哂一声,柔声说:“好,我去。”
室内唯一的光源把沙发上两人眼神都揉得模糊,辛楠觉得后颈发热,伸手去拿茶几上的一根木簪,三两下流利地盘起头发,找借口说要喝水,起身去厨房。
她打开了厨房的灯,暖光让刚才不自在的情绪消散了些,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可乐准备打开,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开口,“啪嗒”一声响,灯灭了。
她被搂紧了腰,此刻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另一个人的体温贴在脖子,“怎么又喝可乐?”
她嘴唇覆上冰凉的易拉罐,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为什么关灯。”
他轻笑起来,张口就说,“停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