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楠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仰起头,一杯痛饮,不自觉时发簪被他取了下来,长发瞬间散开,垂在肩上,落在腰际。
他的手就这么伸进单薄的外衫之下,袖口的纽扣隐晦地摩挲着她的腰上的皮肤。辛楠双腿一软差些跪倒在地上,只能闭拢膝盖抵在柜子上才稍微能稳住重心,随后被魏寅先一步单手揽住无力的身体,将她捞起身,后腰半靠在冰冷的流理台。
“其实那天我回去想了很久,还是生气。”他声音压得很低,“是什么害得你这么恨我,我到底欠你什么了?”
她垂头故意避着他的眼神,惹得男人干脆一只手握住她的下巴,要她抬头。
辛楠不语,势必要把哑巴装到底。
“说话。”
辛楠露出一个不见真心的笑,“我倒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天你还在生气。”
知道她是在故意暗讽他肚量小,魏寅皮笑肉不笑,“我凭什么不气?我去欧洲的一个月你一个电话短信都没有,回来就撞见你和别人在楼下打情骂俏,你说我为什么?有时候我真的想知道你是不是永远只想着钱?”
“我也想着你。“她微微歪着脑袋,笑得很媚,“经常会想。”
她的卖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得到回报,魏寅难得没有因为她三两句讨好就打算放过她。
辛楠渐渐敛起了笑。可惜了,她还自认为这次的情话很出彩。
“这次话术不错,如果换个场合我可能会开心。”
辛楠问:“怎么个场合?”
魏寅有些不满:“辛楠,其实我不懂,你嘴里究竟有没有实话?”
他知道她很喜欢在餐厅里玩一种游戏——等餐时闲着无事便去在纸巾上写字,然后熟稔地叠成一只鹤,然后用桌上小巧的蜡烛点燃它,烧死它。
有一次他问她写了什么,她说,我爱你。
其实大多数时间魏寅并不想去深究太多她嘴里的鬼话,因为足够无伤大雅,足够轻与薄,可以像那张拥有字迹的餐巾纸一点点被折起来直至不留有余地,遗弃遗忘都很简单。
一张纸巾承载不了太沉重的东西,魏寅也不会去追究她一时兴起究竟留下了什么,因为计较会让事情变质——你为什么要去在意一个小孩无关宏旨的秘密?
他已经三十三岁了,这个年龄的人用钢笔的时间大于圆珠笔,太厚的墨会渗掉整张纸巾,下笔没有隐私可言,不管多轻巧的词句都会变得笨重且无处遁形,所以他选择让一支钢笔笔帽永远只咬住外套的口袋。
但辛楠还很年轻。他留意到她的骨骼仍在孜孜不倦地生长,短短两年之间她踮起脚又能拿到橱柜里更高的杯子了。柔软的肉/体在激素分泌代谢过程中愈发丰满,体现在她更换的内衣罩杯尺寸,定制礼服时卷尺在腰臀的吐息,规律的经期和身体因生长引发的钝痛。
她嗜甜如命,在冰箱里存满奶油蛋糕和红色易拉罐的全糖可乐,不需要刻意的饮食规划和定期体检,因为这时候的糖分还很仁慈,不会让她皮肤老化或身体发胖,只会伸出一只警示似的手轻轻点在她的额头,留下一枚发红的痘,然后被一枚星星贴纸压在下面。
二十年纪,永远被爱,被偏袒,可以随意赤脚行走在光滑的地板,然后胡闹踩上茶几或是沙发,大笑着朝他掀起裙摆,她一抖动身体,淅淅沥沥的碎钻就会从裙子下面漏下来砸在她的脚踝,砸在左右脚交叠的拇指。
魏寅从不会怪罪她行事荒唐。因为他喜欢她这样,那股子能旁若无人舔舐手指上番茄酱的不文雅。
相处的两年间他们最多的活动就是做/爱。在这方面他们异常合拍,辛楠对待万事都伶俐的头脑使得她分外通灵性。她知道自己腰弓起到何种弧度能让他更快缴械,也知道小腹下的内里严丝合缝的运作机制怎样能让他的起重产生更高强度的效率……
他见过很多次她身体最坦然的样子。没有珠宝首饰点缀也没有昂贵的外套和内衣蔽体,即便外在一无所有,心理的伪装却依旧层层叠叠。
发皱床单和交换体温组合起来就是谎言泛滥的温床,存在于她痉挛时的盈满迷恋的脆弱眼神,不假思索便宣之于口的喜欢,以及柔软的嘴唇。
她折过很多只鹤,但一句真话都没有讲过。如果他也二十出头,可以毫不犹豫地夺过她手里的纸巾去看她列出的真心话,可他偏偏三十三,面对她一切无足轻重的幼稚手段只能旁观纵容。
凭年龄与权势掌握绝对话语权的人要面临的东西很多但不包括爱情,他只能用很熟视无睹的态度去看她把自己藏进一只纸鹤。
他没办法去计较她名下的一切真与假,就像她说过的,你如今又何必那么在乎我这一只纸兽?
僵持了很久,两人相顾无言,直到电话又来了,说魏渺渺在家里不想吃药,还突然应激反应咬了一个保姆的手臂。
魏寅一时间头疼,匆匆交代两句后去拿沙发上的外套就准备离开。
辛楠装模作样地送他到玄关,在他低头去拿柜子上的车钥匙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她,我很好奇,你究竟有没有爱过人?
她忽然笑得有点可怜,最终选择答非所问来搪塞问题。
“给钱吧。给钱我就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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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辛楠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牙齿落得很厉害,一张开嘴巴全是血,白色的碎片一颗颗簌簌落到掌心。
第二天清晨,她醒来时身子蜷缩得很紧,睡意模糊有一瞬间误以为魏寅还在她身旁,一个人起身时不知为什么心里落空空的。
她去洗手间洗漱,在镜子面前张开嘴巴,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几遍口腔才完全放下心——很好,她牙齿一切都好。
她浑浑噩噩换好衣服去实习公司上班,中午吃同事分的一枚雪饼时不知是不是心理错觉,总觉得咬东西的时候腮痛。
她牙该不会真的糟糕了吧?
过了两天,魏寅当那晚二人毫无缔结,来接她去吃一家在北京有名的官府菜。
这顿是fine dining,贯彻形式主义到底,餐单在桌上的信封里。辛楠一展开,发现全是没见过的菜式。她是南方人,来北京读书两年大多数时间都只吃家乡菜,口味挑剔但偏偏吃不来贵的,不知道该说是讲究还是穷讲究。
魏寅这人本事高深,明明那天散场氛围没多愉快,这会儿却还能平静地关心她最近睡得好不好。
“梦见牙齿掉了很多。”辛楠说,“早上起来以后就始终觉得牙不舒服。”
“压力太大了?”
“不知道。”她实诚,“但我醒了以后突然想到高中语文课学过的一个成语。”
说罢从包里拿出便签本和笔,倒像个记者,煞有介事地在上面写了四个字——没齿难泯。
魏寅微微蹙眉:“没(méi)齿难泯?什么意思?”
辛楠有些懊恼,她本来打算借此机会让他消气的:“那个字读mò,你义务教育怎么回事?“
说完才她突然想起面前的人从小出生在美国,在国内上完小学以后就回美国读书一直到大学毕业,多音字这个东西,他能分清日常生活里的就已经很不错了。
她清了清嗓子:“大概就是就算我这一生牙齿全都掉光了,也永远难以忘记。”
她话说完,发现魏寅有点无动于衷了。按理说他应该捧场继续问下去的,她这时就可以顺势说自己造了个词叫“没齿之爱”。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次的想法很烂?”
魏寅沉吟片刻,话很委婉:“你可以再重新想想。”
那就是烂的意思了。
辛楠心里苦,搞不懂自己每天背地里背烂梗到底是图个什么。
她放弃了,收起笔和本之后重新拿起筷子,低头去用力咬他夹给她的炸猪排骨,忽然惊呼一声,魏寅抬头愕然问她怎么了。
她眼眶里的泪鼓成一个泡泡,捂住右脸,有些委屈巴巴地开口:“好痛。”
饭都没吃完魏寅就带她去口腔医院的牙科检查,拍了片子发现是有一颗智齿生长位置不正,阻生智齿刺激到了牙龈,需要尽快处理。
医生给她简单开了止痛药,说是要等她之后有时间以后就能来拔。
辛楠一想之后她可能都不会有什么时间,干脆快刀斩乱麻,“那就后天来。”
她在网上预约了手术,她怕脸肿太丑,死要面子不准魏寅陪着她去,一个人跟公司请了假揣着口罩往口腔医院赶。
好在整个拔牙过程很快,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疼,咬了四十分钟棉花口腔终于不再出血,就是敷冰袋举得手很酸。
下午回家时麻药药效已经过了,细细密密的痛涌上来之后,明明饿得胃痛了却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最后只能把自己卷在毯子里看弱智电视剧。
魏寅打来电话问她如何了,辛楠话都说不清楚,心里憋屈,干脆一股脑把自己长智齿的事情毫无理由地怪罪到了他那天带她吃的官府菜上。
他在电话那头笑,“你可真行,头一次听说长智齿怪罪官府菜的。”
辛楠蛮不讲理,“反正是你的错,现在我只能吃流食,你赔我。”
“好。”
辛楠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刚寻思他怎么今天这么好说话,接着就听见一声,“开门。”
她一惊,从沙发上起身,踮起脚隔着猫眼看见魏寅站在昏暗的走廊,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话有同音的歧义。
拉开门时电话还没有挂断,她一只手拿着冰袋敷脸,扶着门把的手分出两根指夹住手机,魏寅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了手机发光的频幕上,上面还留在通话界面。
辛楠一阵心虚,赶紧摁下了熄屏键,侧身让他进门。
“你怎么来了……”她说话还是含糊的。
“因为料到了某些人不会吃饭。”
辛楠这才留意到他手里提着一家粥记的打包袋。
她刚想嘴硬自己一点都不饿,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顶着魏寅似笑非笑的眼神,她骂她的胃:真没出息,卖主求荣的东西。
这间屋子没有餐桌,一个人的时候,辛楠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厨房吃饭,只有魏寅来时才会坐在客厅。
他把打包袋放在茶几上,看见客厅里的电视机依旧在播,男女主浮夸的演技和吵吵嚷嚷的台词很有辛楠的风格。
魏寅以前觉得她看电视剧的品味极差,直到后来无意间翻到了她的一个私人博客,上面记录了她看过的烂片感想,才发现这个小姑娘表面文明,在背后能洋洋洒洒写几千字把荼毒人心智的影视剧骂得体无完肤。她就是在找机会骂人。
辛楠正要坐下去拆粥记的袋子,魏寅却要她把冰袋拿开看看她的样子。
她一开始宁死不从,但耐不住魏寅一顿哄,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把冰袋从脸上挪开了,避着目光不看他。
冰袋把辛楠脸颊冻得通红,她的脸并没有肿得夸张,像是什么把东西含在了嘴里的,即便瞋目而视也只是看起来像偷吃食物的动物,没有什么威慑力。
魏寅要她张开嘴,她照做,被他的目光扫过。
辛楠凝血功能不错,现在嘴里已经完全不见血了。
魏寅眼神一暗,想起那天在医院也是这样,医生用手电探亮她的口腔,平静地说,她长智齿了。
她长智齿了。这个事实又令他意识到辛楠有多年轻。牙疼不是因为蛀虫,是血肉里生长了新的东西。
他对于她的成长乐见其成,只是有些可惜这些天都不能接吻了。
辛楠嘴巴张得酸了,含糊发音不满他还要看多久,魏寅这才回神松开手。
“这几天不准喝汽水。”
“我知道!”她很讨厌他老是把自己当没有常识的小孩子,随后又是为了证明什么似的嘟囔,“又不是第一次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