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伴读和严岁宁各占赵瑾两边,赵玘过来时自然就落座在严岁宁旁边,他还没坐稳,话就先说出口,抱怨道:“这么冷的天,还要起这么早读书,真真是受罪。”
严岁宁默默点头,深以为然。
赵玘坐定,戳戳严岁宁,问他:“你还记得昨日答应我的吗?”
严岁宁想了想,道:“记得的。”
是说放学后一同去向妍贵妃请安的事。
赵玘不知怎得有几分兴奋,或许是想现在就立马放学,跃跃道:“那你放学后可快点收敛东西,太慢了我就不等你了。”
严岁宁笑:“好。”
下节课开始时徐夫子想起了之前留的作业,便提赵玘起来回答。赵玘昨日在赵瑾监督下学的格外卖力,因此很轻松的背下了整篇。
夫子点点头,还是严肃的表情,但底下的学生知道他已是很满意了。夫子让赵玘坐下,接着开始讲课。
赵玘坐下时与严岁宁对上视线,朝他眨了眨眼,小声道:“厉害吗?”
严岁宁在夫子的授课声中忍住笑,回答他:“厉害。”
放学后夫子先走出学宫,其他人随后三三两两的离开。严岁宁和两位皇子一起走出房间,一眼就看见了等在外面的程早,冲他招手让他过来。
程早走到近前,先向皇子们行礼,又给严岁宁行了礼,才规矩地站在严岁宁侧后方。
在学宫门口,严岁宁二人与赵瑾告别,便要去仙游宫拜见妍贵妃。
路上赵玘难掩兴奋。他也很久没见母妃了,从南郊祭祖回来后这是第一次。妍贵妃娇纵独子,对赵玘说不上百依百顺,但绝对是一等一的好,母子感情非常亲厚。
相比于赵玘,严岁宁则十分拘谨。他这是第一次真正见到陈韶光,此前只在与赵玘的通信和娘亲的叙述中偶尔窥得一二。
仙游宫与学宫很有一段距离。赵玘唤了轿子来抬,二人一前一后在轿子上摇摇晃晃。
严岁宁缺觉,差点让晃睡着。昏昏沉沉的,不知晃了多久,轿子停了。
严岁宁在小太监的搀扶下下了轿,同前面的赵玘汇合。赵玘身边的小厮印人到前面去同后宫守卫通传。
下了轿,严岁宁摆脱了困意,又变得有些紧张。
赵玘没看出来,不过通传要时间 ,他闲得无聊,与严岁宁闲谈,一会儿抱怨天气太冷,一会儿又说根本睡不够,是严岁宁完全能与之共情的烦恼,无意中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再紧张了。
一炷香后通传的侍卫回来,与门前守卫交流后,放赵玘与严岁宁几人通行了。
严岁宁跟在赵玘身边向仙游宫走,赵玘兴奋地根本安静不下来,一直小声与严岁宁说话,脚步很轻快。严岁宁受他影响,心里的一点期待被放大,脚步也放快,很快就到了仙游宫。
仙游宫宫人对赵玘很熟悉,无需多言就让赵玘进去了。一路来到侧厅,陈韶光正坐在厅里看书。她读书时喜静,不让宫女在眼前扰眼,宫女们便全都退到了厅外等候传唤。
右相陈怀仁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儿皆是冰雪聪明。陈怀仁是大儒,十四岁科举一举中榜,学识当朝难有人比,以小贵之家出身官至右相,其能力深受皇帝器重。
陈文向和陈韶光两姐妹的功课是陈怀仁亲自教导。陈怀仁甚至请人教两人习武。不过出乎他意料,温和知礼的陈文向对武学展现了浓厚的兴趣,骄横刁蛮的陈韶光反而更喜欢刺绣琴书。
燕北王妃陈文向,年少时是京城轰动一时的才女,但她出名却不是因为她的才华。陈文向年轻时做过两件令人称奇的事,一是她屈千金之身于市井,向伶人学戏,妓子学琴,匠人学刻玉;二是她以女子之身参军,军营不收,她提着一把长枪便挑开了士兵阻挡的铁剑,怒道:“女子怎么了?你们还不如我这个女子!”
士兵涨红了脸,粗声道:“不收就是不收。军营里没有收女子的规矩。”
“什么破规矩,”陈文向手持长枪,昂首道,“那难道军营里有不收女子的规矩吗?”
这还真没有。宁朝虽百年未有一名女将,但军令里确实说了,宁朝百姓凡有心报国,皆可参军。
陈文向道:“你们男子可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我们女子亦可。大宁没有花木兰,那我陈文向就做大宁的花木兰!”
那时的陈文向还是京城富家千金惯有的打扮,梳垂鬓分肖髻,着银丝锦绣百花裙,但年轻气盛,意气不输同期的任何优秀男子,做的这两件事皆让人叹为观止。只是后来“定西之变”,已下嫁严府的陈文向随严承远迁燕北,此后她再没心思唱戏、抚琴、刻玉,也终究没做成大宁的花木兰。
可叹当年心比天高,好高骛远,真到了战场才知万事艰难,造化弄人。
与姐姐陈文向相比,少年时的陈韶光堪称低调。她喜欢同姐姐出府闲玩,但这样的机会很少。京城同龄人的聚会,她能不去就不去,因为颇烦恶与人周旋,便是推不掉的,她去了也常常是紧跟着陈文向,高傲的不发一言。
年少时陈家两姐妹的处境其实很尴尬。男子们看不起她们女子的身份,女子们又普遍认为她们离经叛道。陈韶光不觉得爹爹教给她们的是无用,只觉得这些人目光短浅,便不予搭理。
陈韶光娇纵之名是后来才流传开来的。从陈文向遭变故,迁往燕北,陈韶光身前再无人替她周旋开始,她就不可避免地要在京城崭露头角。她对那些人向来没好脸色,不像陈文向沉稳知礼,即使不喜欢也不得罪。
陈韶光独自参与了两场宴会,便让京城里一众公子小姐敬而远之,谁也不想再凑上去招惹她这个“异类”。
而后第二年她便入宫,深锁高闱。陈家两位曾称道京城的小姐,自此沉寂下去。
陈韶光初入宫时,因为皇帝在朝政上需要陈怀仁的帮助扶持,所以对她独宠,倾尽偏爱。陈韶光心知帝王无情,对她也多是目的使然,因此不恃宠而骄,淡然处之,如此识趣,反而真让皇上对她有了几分欣赏。
不过当朝皇帝事业心重,向来朝政为先。等朝堂从定西之变的动荡中恢复过来,不再需要靠偏爱拉拢朝臣时,陈韶光也成了一枚弃子,甚至随时可能从讨好陈怀仁的棋子变成牵制陈怀仁的筹码。
严岁宁跟着赵玘步入厅中时,陈韶光听到了动静,放下手中的书,向二人看来。
严岁宁跟着赵玘行礼,没敢叫姨母,规规矩矩地喊了声贵妃娘娘。
赵玘已经自然地到陈韶光身边坐着了,亲昵地依靠着她。
陈韶光捏了捏赵玘的脸蛋,转头看见严岁宁还站在原地,对他说:“岁宁莫要拘谨,随意找个位置坐就是了。”
严岁宁道:“是。”坐在了榻边的小椅上。
陈韶光端详他片刻,语气里带点遗憾,道:“你和姐姐生的不像。”
陈文向容色明艳,而严岁宁长相随严承,偏清秀。
陈韶光接着道:“当年一别,至今我们姐妹二人已有十七年未见。听闻你入京的消息,我原以为能以此慰藉思念,无奈你们母子长相并不相似。罢了,是我偏执了。”
严岁宁知道她们姐妹情深,陈韶光并不是对他不满。他也为陈韶光感到可惜。
还好,有所安慰。严岁宁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背过厅外,交给了陈韶光。这是临行前陈文向托他带给陈韶光的。
严岁宁与赵玘俱是稚子,互相通信无可厚非,只要细细检查过内容,便由他们去了。然陈家两姐妹却不能这么自由。
燕北休养生息了这些年,皇上到底还是忌惮。
这信来之不易,临行前严岁宁受陈文向千叮万嘱,一定要是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才能交给陈韶光。陈韶光接过信后,先看了一眼,眼睛里就带了泪光。
这的确只是一封家书,时隔十七年,跨越燕北到京师千里的距离,陈文向再称呼她一声“小妹”。
陈韶光收了信,妥帖随身放好,兀自回味一会儿,已调整好了情绪。
片刻,她向严岁宁道:“这些年,你们受苦了。”
严岁宁没能理解她说的话。在严岁宁看来,燕北哪里都好,算不上受苦。
陈韶光问:“你今年十六岁了,是吗?”
严岁宁:“是。”
“入京以来还适应吗?”
“初入京难免无所适从,如今安置好了,便一切都无碍了。”
“那就好。”陈韶光道:“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姨母帮忙。”
严岁宁心下一暖,回答道:“是。”
赵玘这时候终于能插上话了,拍胸脯向陈韶光保证道:“母妃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严岁宁受欺负。”
陈韶光道:“你不欺负他就不错了。”
严岁宁:“阿九没有欺负我,他对我很好。”
陈韶光也只是打趣,闻言道:“你们能相处融洽,那自然是最好的。”
三人又闲聊一会儿,严岁宁和赵玘就得离开了。冬日过得快,眼看天色就要黯淡下去,陈韶光便不久留,吩咐下人抬轿子来,将二人送回去。
又是一路摇摇晃晃,赵玘先到了地方。他下了轿子,同同样下轿的严岁宁告别,等赵玘进了皇子院,看不见身影了,严岁宁才重新坐上轿子往雁南殿去。
这次很快就到了。严岁宁跟程早进了雁南殿,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福一提前让伙房准备了膳食,等严岁宁回来,热一番就能直接用膳。严岁宁不免有些沉沦于福一的妥帖了。
用膳时程早和福一都候在一旁。桌上有道糖醋茄子,严岁宁闻到味道皱了皱眉,还未开口,一样看到那道菜的程早就先唤人来撤下了。
严岁宁就没再多说,这一天动脑又动口的,他确实饿了,便埋头苦吃。另一边程早靠近福一,小声说:“世子不吃糖醋口,吩咐伙房,以后糖醋味的任何食物都不要再做了。”
福一记在心里,回答道:“知道了,等会儿撤了桌我就去说。”
过了会儿,他又问程早:“世子还有其他忌口吗?或者其他生活习惯需要注意的?我刚服侍世子,需多了解,以免冲撞了世子。”
程早想了想:“没有了。世子大多时候是很随意的。”
只有不食糖醋这一点,哪想今日刚好遇上。程早心中暗自懊悔—这事情他知道,却忘了提前吩咐以避免,归根到底,是他顾虑不周,没有照顾好严岁宁。
晚上他伺候严岁宁洗漱后睡下,严岁宁还未闭眼,问他:“你今夜怎么格外细致?”
程早有些疑惑,问:“世子此话怎讲?”
严岁宁道:“往日就寝时你都要求我自己解发,但你今天帮我脱衣时一并帮我解了。”
程早哑然,说了用膳时他自以为的他的过错。
严岁宁没想到他会纠结这样一点小事,宽慰道:“这有什么,你今日吩咐下去,之后不就不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吗。”
程早仍不能释怀:“若在王府,你便不会受这样的委屈。”
他是严承信任,指定来照顾严岁宁的人,必要让严岁宁在京城也和在燕北一样安心。
严岁宁不觉得这是委屈,道:“王府那么多人,你又不是专记这个的。说起来,我自己不也忘了说。”
程早:“这不一样。”
严岁宁困了:“总之你不要过分纠结了,我又没有怪你,你这样怪怪的,我反而不习惯。我要睡了,你出去吧。”
程早应一声,退出去前又被严岁宁叫住了:“你记得帮我准备好明日上学带得纸墨,我们明日用了早膳就走,少点收拾时间,我要多睡会儿。”
程早:“是。”
严岁宁这次真的睡了。程早出了内间,按严岁宁说的整理好东西,关紧了门,也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