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下严岁宁的妥协并没有像学堂里那样换来赵瑾发自内心的笑容。严岁宁能感受到身侧的赵瑾不太开心,可这不悦是他引起的,他一时不知怎么安慰——疏远赵瑾的行动还要不要继续?
踏进皇子院,还没走到明玉殿,就在半路中意外与四皇子和五皇子遇上了。
四皇子赵珮是一贯轻佻的模样,手中常握着折扇,随他说话间一开一合,简直是他的第二个本体。
这时看见了赵瑾两人,他就将折扇一开,挑眉道:“这么巧。看你们这方向,是回明玉殿?”
赵瑾的不悦掩盖的很好,像从未出现过,很快回答:“是。”
严岁宁便跟着回问:“两位殿下应是刚从学堂回来,这是要去哪儿?”
“随意转转罢了,难得今日天气好。前几日一直不出太阳,怪阴冷的,可是败坏心情。”
赵珮的扇子一起一伏,像他摇摆的心情。
“倒是你们,怎么这会儿才回?”
严岁宁刚想开口说是自己耽误了,谁知赵瑾先开了口:“这两天天气阴冷,我腿上又开始疼,所以走得慢了点。”
赵珮闻言扇子都不摇了,立马关心道:“怎么还在疼,按之前太医说的,该好了呀。”
连话少的赵珩都开口说话:“要再叫太医看看吗?”
严岁宁开口的心思彻底歇了。他隐晦地看了程早一眼,与之对视一瞬,因为想到程早的话。赵瑾在宫中确实是万人宠千人爱的身份,严岁宁才入宫多久就和赵瑾打成一片,若说不图什么,只怕不会有人信。况且宫里人心复杂诡变,严岁宁之前想的太简单了,他不该那么快就放下警惕的。
“不用了,太麻烦。”赵瑾不知为何有些急躁,语气竟维持不住温和。严岁宁扭头看他,不期然与之对视,于是一愣。
七殿下方才看着他吗?
赵瑾很快转开视线。赵珮闻言不乐意道:“怎么是麻烦?你自己的身体也不爱护吗?”
赵珩更是直接:“你现在回殿,我遣下人去请太医。”
赵瑾看皇兄真抬手叫人,深吸一口气,表面平静下来,说:“不用了,谢两位皇兄关心。之前太医说了阴冷天气有阵痛是正常的,我回殿里烧起地龙暖暖便好。等痊愈了,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能看出赵瑾是真的不想让两人插手,赵珮与赵珩于是作罢,不再闲聊,直接催促赵瑾回殿。
“我们就不同行了。”赵珮将扇子一收,算是结束话题,笑道:“快回吧。”
相互道了别,严岁宁跟着赵瑾继续往明玉殿走。他见赵瑾现在十分平静,心下松了口气,以为这一茬已经过去,两人可以继续维持表面的平静。然而赵瑾并不是隐忍不发的性格。
到殿中,并没有像赵瑾说的那样“已架好棋盘了”。下人提前点燃了地龙,烧着熏香,往日令严岁宁感到平静放松的环境今日却在赵瑾的沉默寡言里给他平添几分焦躁。
“你在躲着我,”赵瑾开口,看严岁宁的眼神很认真:“小世子,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
严岁宁张了张口,不知从何开始。若要细究,整件事情其实与赵瑾本身没有关系,只是严岁宁和程早两人的明哲保身。
严岁宁:“殿下,我只是一个入宫不久的质子。”
他这句话看起来与问题毫无关联,聪明如赵瑾却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赵瑾:“你怕与我走太近会招摇,引人猜忌吗?”
尽管年纪还轻,但赵瑾已经是众皇子中极其出色的一位。他还没有接触朝政的资格,却能对当朝要事耳熟能详。皇帝对燕北王的忌惮不是突然而至,从永乐十七年“定西之变”远封严承就能看出,皇帝对其多加防备。而后两次召传质子,更昭显皇上心中隐晦。
赵瑾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轻轻笑起来——是真心的。
“你怕旁人猜忌,怎么不怕我猜忌你?”
严岁宁一愣。他还真没想过这个。
或许因为与赵瑾的相逢是一个意外,与他的共鸣又太过强烈,短短数周,严岁宁已将他划为要好的朋友的范畴。
赵瑾心情好起来,终于不再是严岁宁陌生的样子。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茶杯,品一口茗,徐徐道:“我也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受重视。父皇心中只在意身为储君的太子哥哥,旁人如何,他是不关心的。”
“所以你与我的关系,于父皇而言,如浮云过眼,留不下什么痕迹。”
听了赵瑾的话,严岁宁不能说是就此放心,但也很难不认同。
确实,帝王薄情。
入京前,严岁宁曾问过为何皇上会对燕北王府如此忌惮。
严承那时的神情,在如今想来也是深沉的。只是感受他身边的氛围,就能读出悲伤和寂寥来。
“自古帝王如此罢了。为了一个“权”字,兄弟反目,故友成仇……历史上这种事见得还少吗。”
永乐十七年,定西王李润携家眷入京朝圣。恰逢其子李季十四岁生日,李润故友——当今皇上的嫡弟,江唐王赵演主持为李季办庆生宴,邀另一故友严承同赴。然当日严承妻陈文向临盆,未往。
赵演其人,正直忠义,德行高尚。彼时皇帝暴政,群臣不满,百姓怀愤,江唐王赵演多次上书力谏,以清朝政,群臣以之为首,百姓爱戴其德,皇帝怀恨在心,欲诛之。遂借题发作,以赵演与定西王互通有无,欲谋王位为由,派兵大肆侵入江唐王府,杀害或逮捕全府上下一百二十七人,定西王全家遭害。后皇帝忌惮严承,又师出无名,封其为燕北王,从京城流放燕北。
同年,改年号为丰元,记丰元一年。
这就是“定西之变”。
然而丑陋的真相往往被粉饰,在天下百姓看来,只是常年驻扎西部保卫朝堂的定西王不满封地偏远,于是趁进京朝见之便勾结王爷意图篡位的故事罢了,真相如何,总是没多少人愿意白费功夫去究根结底。毕竟人都死完了,掌权的也正值威严,极难平反。
只是从此传承五世守卫国家的定西王府绝脉,随意一个受皇帝信任的大将军就领了从开国起世世代代打拼下来的封地。那个向来宽厚亲和的皇室子弟也死在亲兄弟手下,没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
无妄之灾降在任何人头上都是痛彻心扉。那年兵荒马乱中陈文向难产,孩子没保住,身体极度虚弱的情况下随严承远赴燕北,落下了病根,再也不复年少时好体魄。
不过皇上的薄情并不能与他的多疑忌惮抵消,严岁宁想赵瑾这是在偷换概念。可他能感受到赵瑾对他的重视,好像与自己一样,也已经将他当作了要好的朋友。严岁宁说不出保持距离的话。
“世子大可放心,我们如今年岁尚轻,父皇除了偶尔派人叫我们去抽查功课外,对我们的生活并不关心,所以不会有人刻意将你我亲昵的事告知父皇,这对父皇来说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而且,”赵瑾想了想:“宫中安排下人的事通常是皇祖母在管,你殿里那些人也不例外。从我记事起,皇祖母与父皇的关系就很糟了。”
这件事严岁宁听程早说过,只是不知原因为何。不过想来,在皇上那样爱权的人眼里,与外戚密不可分的太后必然是要忌惮的,即使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这一日虽说是借下棋的理由来了赵瑾殿里,但两人都没再提下棋的事。临到严岁宁要离开
时,赵瑾拢着衣袖,手里揣着暖炉站在门口送他,自然地问出口:“明日还来吗?”
严岁宁这次没再犹豫,很快回答:“来的。”
“嗯。”赵瑾伸出手把暖炉递给严岁宁:“今日起风,天气冷,你带着这个暖手。”
严岁宁伸手接过,手掌与赵瑾的触碰一瞬,感觉到和暖炉同样的温度。
“谢七殿下。”
赵瑾笑道:“去吧。”
回去的路上严岁宁以为程早会对他说什么,谁知道程早沉默一路,感受到严岁宁频频投向他的眼神,还疑惑地问:“怎么了?”
严岁宁摇摇头,在到雁南殿之前还是没忍住问出口:“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说什么?”
“和七殿下……疏离之类的。”
程早瞥他一眼:“你心里已经有主意了,还用我说什么?”
严岁宁:“我以为你会再劝我。”
“没什么好劝的。之前建议你远离是想着对你好,但是眼下情况显然与我那时设想不同,是我顾虑太多,想的复杂了。”
严岁宁认真道:“这次是意外。我知道无论如何,你都是为了我。”
程早深深看他一眼。
“殿下,”程早道:“我们再亲昵,你也是我的主子。你若觉得我的想法与你的有所违背,尽管说给我听。你知道,我从前在王府照顾你惯了,总是还把你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但你如今十五岁,已经有自己的思考了,不必一味听我的。”
“我希望你一切安好,是在你能够成长的前提下。不要害怕风浪。即使没有王爷和大少爷的交代,我也不会眼睁睁看你受苦。”
即使程早不如此诚恳,严岁宁也无条件相信程早。
因为程早很久以前就证明过自己的决心了。
从父亲把他从他那潦倒爹手里买来,让他给兄长做玩伴开始。
那时候严承刚刚受封,整个燕北乌烟瘴气,尚没有后来整治过的严肃安宁。边境连年打仗,当地又无人管事,百姓生活没有保障,很多养不起孩子的家庭或把孩子抛弃,或干脆把孩子当作货物,卖给有钱人家做奴隶。
程早那时还年幼,家里人甚至没给他取名字,只叫他三娃。严承经过时,恰好看见程早他爹手中拿着随手捡来的木棍往脏兮兮的程早身上打。严承于心不忍,拦下木棍后问出原因,知道是因为穷困养不起孩子后,干脆给了他爹一笔钱。
要离开时,程早竟追了上来。
程老汉在后面焦急地喊:“三娃回来,别冲撞了贵人!”
三娃拽紧了严承的衣角。
严承蹲下来和三娃平视,问:“怎么了?”
三娃声音脆生生的:“我想跟你走。”
“为什么?”
“我想当将军。”
那日严承绕边境巡查,恰恰穿的是盔甲军装。
后来严承把三娃带回燕北王府,起名程早。程早比严南大两岁,刚好可以与严南做个玩伴。两人通常是一起习武学艺,直到严南十岁那年奉旨入京,他又陪伴严岁宁。
严承当然带他上过战场。年轻人血气方刚,有雄心壮志,武学天赋又极高,本是可以于军营中闯出一片天的——严承甚至已经打算向上级引荐,给他赐官了。
可他这时不要了。
在燕北王府成长的这些年,程早不再是当初只想“做将军”的稚嫩孩童。军功也好,良将也罢,程早已经不求自己能与这些产生交集。他只在风头正盛时,对严承说,王爷,让我回府吧。
“君主苛政,百姓苦敝,哪处没有像我这样被爹娘亲手卖掉的孩子呢?苍生是上位者的苍生,上位者不知怜惜,只靠黎民自救,如何救?苍生不是我管得了的。世道这样乱,王爷,我只想守好燕北王府这一片乐土。”
那时严逐阳终于从京城归家,皇上自知没有了严承的把柄,因此对燕北更加忌惮。这时燕北军越强就越危险。
程早能看的清,也放得下,所以自断去路,用自己的前途换了燕北王府几年安宁,换来严承的养精蓄锐,换来严逐阳的日渐成长,换来燕北边境多几年的和平。
他无怨无悔,乐在其中,说是自私,最是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