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子有帝王之相,却托生在权臣之家,大逆不道啊。
十岁的冯尧抬首看着眼前的相师,心里想着:夫子教过,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个白胡子老头在胡说些什么?他是吏部尚书冯家的嫡子,如假包换,这个糟老头子是想要了他的小命吗?
他转头去看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外貌清冷,身体孱弱。从他生下来那日起,他的母亲对他就漫不经心,她会嫁与他的父亲,不过是世家之间的联姻,身为世家女,这是她避免不了的命运。他的父亲对她的母亲只有敬重缺少喜爱,两人不过是各取所需、相安无事罢了。
他从小体质不好也多半来自于他的母亲,这也是父亲不太喜爱他之故。
“母亲,这个人胡乱攀扯,为什么不让人赶他出去?”他的母亲虽不太喜爱他,也不应当罔顾亲生儿子的性命,毕竟这话传出去不止他自身,连带着整个家族都会生祸端。
“大师的相面从未有错。”他的母亲态度冷淡,仿佛在说着“儿子,你是个孽障,托生在我的肚子里早晚会害了全家,你还是早早去死为好。”
目送着季苓芸迈进季家大门,冯尧慢悠悠回家,家中老父奉旨赈灾途中遇刺身亡,祖父祖母急火攻心一年后相继离世,大伯二伯借机分了家,将冯尧母子赶去京郊庄子里单过。冯尧进士及第后在京师购置了一户小院,母子俩这才将家搬回了京师。
这也就是为什么冯尧去季家求娶,季父置之不理的缘故。
破落户还想求娶我季家千金,做梦!
他们都不知晓冯尧的野心,冯尧也不屑暴露自己的野心。他在等待时机。
“公子,”严夲进来书房,“季家探子来报,季训从季家当铺中得来一块玉佩交予季二小姐,不久后季训吩咐季二小姐不日远行,让下人们准备车马。”
“嗯,让人盯紧了,季二有新动向,立马来报。”
“是”
十日之后,季苓芸带着季白前往坞镇,这是离京师路程约三天的地方,这里远离京师,没有了京师的繁华,有的是淳朴的民风和平凡安逸的百姓日常。小镇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青峦,小镇的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里没有斗争远离战乱,一切是那么幸福美好。
季苓芸来到小镇的第二天就已经喜欢上了这里,哥哥走后,她韬光养晦、苦心积虑,为家族运筹已久,早已失去了悠然自得的心情,顾咏麟约她在此地见面,甚得其心。
这天她带着丫鬟雪月在田间散步,季白不远不近的坠在后面,雪月从未出过远门,像只幸福的小鸟环绕在季苓芸的四周,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季苓芸偏宠着她,不时附和两声。这当下,远远的过来一个年轻男子,只见他身着青色长衫,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眼中带笑,缓步朝她走来。
“公子如玉,”季苓芸喃喃道。
“小姐,你说什么?”雪月好奇上前问她。
“没什么,我和那位公子一见如故,你跟季白先避一避。”
摒退下人之后,季苓芸也朝前走去。
顾咏麟微笑着看向自己的未婚妻,她姿色并非上佳,着单色宽袖衣裙本该显得古板无趣,但穿在她身上倒是意外地精神。她身姿挺拔,一路走来衣袂飘飘,如一株青竹在风中摇曳,明亮似火的目光令人印象深刻。
“二姑娘,”待季苓芸走近后,顾咏麟对其行礼,也收获了季苓芸的回礼。
时隔数年之后,两个本该早已成婚的男女终于在这小镇上第一次见面,顾咏麟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神色,季苓芸眼底既无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无谨小慎微的算计,她犹如一片沉静的海面,底下波涛汹涌,面上却不露分毫。
“麟哥哥,”季苓芸说道,“母亲经常提起你,她若得知你的消息,必欣慰不已。”
“我离家之时还是个襁褓小儿,这么多年在多方庇佑之下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顾咏麟说道,“能有幸见妹妹一面,更是奢望了。”
“我在此地有一小屋,妹妹不嫌弃的话,可否随我移步前去,我们兄妹俩也好坐下说说话。”
季苓芸抬手示意其指路,两人一前一后往着村中小屋走去。
到跟前,季苓芸才发现这是一栋青瓦白墙的房子,周围用篱笆围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小院,小院边上种着一株桑树,眼下正是桑葚成熟的季节,树上挂满了紫红色的桑葚。树下簸箕里摆满了白乎乎的桑蚕,涌动着胖乎乎的身体一扭一扭的在桑叶中钻来钻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一片完整的桑叶便渐渐消失在蚕儿们口中。
季苓芸看着眼前的一幕,有些惊呆了,这是她平时接触不到的生活,她知道桑蚕吐丝,工女纺织,但从未亲眼见过这一切是怎么运转,最终成为富裕人家身上奢华的服饰。
“我们穿的衣物竟是由这些小东西产出来的么?”季苓芸又好奇又赞叹。
顾咏麟示意她在院子里的竹凳上坐下,“妹妹,我这是加了桑葚煮好的茶,你试试合不合口?”
季苓芸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一股桑叶的清香加之淡淡的甜味充满了口腔,“别有一番风味。”
她的眼眸明亮,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亮光,顾咏麟看着她,不禁开口笑了出来。
这一笑,自见面伊始两人之间淡淡的疏离感一下就冲淡了。
顾咏麟意识到季苓芸不管表面怎么严肃,实际上还是一个小姑娘,对从未见过的人,从未见过的新事物,还是有股小动物般的天真,作为季家实权掌门人,她是怎么做到的?
“自从得知麟哥哥去了边军之后,家中一直未放弃寻找,”季苓芸想知道为什么多年来一直遍寻不到顾咏麟的下落,如今他为什么又主动出现,“自我掌家之后,我便与域外多生意往来,试图通过这种途径寻找哥哥,这些年来始终遍寻不得,如今与哥哥见面,我想知道这其中是否有隐情?”
顾咏麟微微一笑,他说起了自己的来路,自小在边军长大,军中多是太子派系,对其照顾良多,在这群大老爷们的影响下,他本该按部就班的从军、建功、立业,从而杀回京师,为太子、为家族、为自己复仇,以平息家族上百余条冤魂的哭嚎。
但不幸的是,他生长在边境,见多了杀戮、鲜血和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不想用挑起一场战争的方式去平息一场战争,那样与那些杀戮者有何区别,苦的不过是寻常百姓罢了。
“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养蚕为生,”顾咏麟停顿一会儿,喝了一口茶,“这里民风淳朴,生活简单,我也可以暂时两耳不闻窗外事。”
接着,他继续道,“去你家铺子里将玉佩还与你,并非向你逼婚,如今我已不再有成家立业的野心,只想做个闲云野鹤,长辈当年不过想结秦晋之好,但是时局变动,如今顾家就只剩我一人,时不宜再强求了。”
季苓芸为这今日见面,在床上不知翻滚过多少次,一时忐忑顾咏麟求娶,自己该如何回绝,现下时局不稳,晋明帝对太子一派仍虎视端端,世家矜矜战战,不敢行差踏错。一时又好奇消失多年的未婚夫会以何种形象出现在面前,是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公子哥,或是威风凛凛、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不曾想今日一见,事态朝着全然预料不到的方向发展,背负着全家血海深仇的公子哥竟然想抛弃一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做一个朴实无华的农夫。
这实在太荒谬了,季苓芸自三岁和大哥一起开蒙起,接受了完整的世家大族教育,她有着世家大族独有的荣誉感,也为传承这份荣耀付出了心血和努力,现在面对这样一个家族的叛逆者,而这个叛逆者又是她未来的夫婿,她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季苓芸愣了一下,迟疑一会儿才回道:“麟哥哥不去顾伯伯墓前一拜么?永宁事变之后,我家派人将顾伯伯、伯母尸身收敛,偷偷安葬在顾家京郊庄子里。”
“感念季家和妹妹大德,”顾咏麟站起身来,向季苓芸深深一拜,季苓芸忙站起来向其回礼,“哥哥不必行此大礼,我们两家世代交好,这不过是分内之事。”
顾咏麟没有再与之客套,从交谈中发现他季苓芸并未全然放下戒心,她有着世家女子的机敏,也有着掌权者的魄力,虽不认同他的观念,却也不反驳评判,而是以柔克刚,婉转表达自己的想法。
季家将她培养的很好。
可惜,自己现在志不在此,前十多年,他活在家族的阴霾中在鲜血和杀戮中挣扎,一步步沉沦地狱,始终无法解脱,长期的失眠和头痛困扰着他,他的痛苦快要满溢,一步步吞噬自己的灵魂和躯壳。在有一场杀戮过后,他深受重伤,被边境村民救起后,他便悄然离去,辗转来到此地,以后,他想真正为自己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