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出去无关人等,冯尧和季苓芸分坐两旁,严夲和季白守在门外。
已过子时,驿站内喊打喊杀的声音早已消失殆尽,余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和驿站外还未干涸的鲜血。
“说吧”季苓芸首先开口,“今日你未能伤我,会给你一条生路。”
伏跪在底下的黑衣人疼得瑟瑟发抖,他提起自己完好的左手,指了指下巴。
季苓芸这才发现,严夲卸下了下巴后忘了给人装回去。
无语至极,正当她准备叫来严夲给人装上下巴,冯尧却站了起身,踱步至黑衣人身前,出手狠绝,咔嚓一声,黑衣人痛的直呼。这下能好好问话了,季苓芸想。
黑衣人抬头看着站在身前的冯尧,他没有回去就坐,而是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烛光被他的身躯挡住,形成一片阴影,他看不清冯尧的表情,但杀手的直觉让他感受到此人的可怕,他像只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一样,拼命蹦跶也逃不掉被吃的命运。
后怕从心底里涌上来,黑衣人转而求助季苓芸,“公子小姐,你们大人有大量,我说,我保证如实的说,但请公子小姐留我一条性命。”
“你若肯如实道来,自会保你一命。”
“不瞒二位,我原本是走镖的镖师,镖局失镖后我们一群镖师流落街头,只能接点脏活养活一家老小,”黑衣人面上露出难堪之色,“我并不知晓二位的身份,我们接到的指令就是今夜子时来驿站二楼第三间上房灭口。”说完,黑衣人带着忐忑的神情看着季苓芸和冯尧,生怕言语冲撞了二人,导致自己小命不保。
老大接的单可坑死他了,怨他们被千两银子蒙瞎了眼,以为不过对付一个小丫头,费不了多大的功夫,干完这单买卖他们就可以金盆洗手,哪成想大家伙将命都丢在这儿,他们拿的是自己的买命钱。
正当他东想西想,悔不当初之时,季苓芸开口问他:“你们是何时接的指令?”
“三日前老大跟我们说,有人花千两银子买一女子的性命,让我们三日后在此地等待,”黑衣人说,“见着一穿素色锦袍,带着一个小丫鬟和仆人的女子便要了其性命。”
“买凶者如何分辨身份?”季苓芸追问道。
“我们要拿着人头去领银子”
“好狠辣的手段,”季苓芸恨恨的想,此人用心毒辣却又让一群乌合之众行刺杀之事,手段浅薄,不像是寻仇倒像是泄愤。
季苓芸想不通会是何人要她的性命。她一直谨小慎微,从未在外露出半点野心,在京城世家女之中,她可以说是泯然众人矣,不论是相貌还是才情,她都表现平平,毫不出众,为何会招致如此毒辣的怨恨,她实在不明白。
直至严夲带走了黑衣人,房间里就剩下她和冯尧,季苓芸还陷于沉思中回不过神来。
冯尧转头看她,“还想什么呢,吓着了?”
季苓芸从沉思中抽出身来,想要开口又止住,“黎明还早,我要换间房休息,”她一顿,又道,“你不必跟过来了,我去和雪月挤挤。”
冯尧的笑容微隐,心下略有不快,这女子有见地,但性子刚直,不好掌控。对她,只能利诱不可强攻。
虽然屡次被季苓芸拒绝,冯尧还是跟在她身后,直到她关上房门把他挡在门外,才悻悻离去。
回到二楼,严夲已经将房间收拾妥当,只余下地板的零星血迹证明着刚刚发生过什么。
“主子,人已经送走了。”严夲上前。
冯尧应了一声,“派人跟查幕后,接下来的事你知道要怎么做么?”
严夲恭敬地垂着眼,“属下知道。”
“去吧。”
自打陪着主子三年来,严夲就明白这位不是外人以为的人畜无害,实则胸中大有邱壑,远比常人以为的还要心狠。
天刚蒙蒙亮,季苓芸便醒了。经过昨天的厮杀,她以为自己会彻夜无眠,哪料到一躺下便睡着了,一夜无梦。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纱现出淡淡的光,她小心翼翼地下床,不去叫醒睡着的雪月,小丫头昨夜吓坏了,现在还沉睡着。
她随手披上外袍,走到窗边,开了一半窗户,想透透气。
外面清冷的空气带着点青草的香味,昨夜的血腥气早已散去,不过一晚,驿站就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就像当下的时局一般,所有的汹涌都隐藏在平静的波涛之下,暗自等待着时机。
就像远处站着的那个男人一样。
初见之时,他油滑得令人生厌,再后来,他几次三番救了她的性命,于情于理,都是她欠他的。
她无意欠人恩情,想着要释放些善意与回报,但每次一面对他,情绪就不由自主的失控,老是想要与他作对不可。
季苓芸叹了口气,关上窗户,倒回床上。
雪月被她的动静惊醒,猛地起身,看见季苓芸好好的躺在床上才松了口气。
“小姐,奴婢去给你端水洗漱。”
“嗯”
雪月没有察觉自家主子百转千回的心思,边伺候季苓芸洗漱,边自顾自叨叨着昨夜季白将她哄骗出门后便敲晕了她,害她以为季白要叛主,差点就见不着小姐了。
季苓芸安慰小丫头自是不提,现下要紧的是要赶紧回京,不知道周姐姐那儿转移得如何了,第三版炮筒草图她已经绘制完毕,要趁早组装试验才是。
这个紧要关头,她不能出事,待在京师才更安全。
而除去冯尧的计划也不得不终止,毕竟自己欠了他一命,不好恩将仇报,枉做小人。
至于昨夜生死存亡之际,她产生的一丝情动,她没有刻意压抑,也不会放任扩散,主动权在她手里。
收拾妥当之后,季苓芸带着丫鬟出了房门,冯尧正坐在桌旁,向她招手示意,桌上早已摆好了早餐。
这次季苓芸没有拒绝。
冯尧笑道:“看你早早醒了,昨夜睡得可好?”
季苓芸回道,“一夜无梦,旁人看我清瘦,就以为我身子弱,其实我比一般姑娘强上许多。”
“嗯”冯尧意味深长地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
季苓芸没有理会,自顾自垫着肚子,接下来她要快马加鞭赶回京师,一路上不再停留,“你不吃吗?”
季苓芸实在忍受不了冯尧盯着自己的眼神,不得已抬头提醒他。
“秀色可餐,小可已经吃饱了”
又来了,季苓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一举动逗笑了冯尧,“季二,虽然我冯某人偶尔犯浑,但求娶你我是认真的,”冯尧突然收敛了笑意,神情严肃,“只要你我二人联手,何惧世间腥风血雨,总有那么一天,你我密谋之事终成,这颠倒的一切都会扶正。”
“......”季苓芸震惊于他透露的野心,原来他早已知晓自己暗地里的动作,他将底牌掀开给她,要拖她一起下水,他有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
一股无名的怒火涌上心头,越是生气,季苓芸表现得越是冷静。
“我吃饱了,”季苓芸放下碗筷,“我还是当初那句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告辞。”
再一次碰了壁,冯尧也有了气,一反常态没有起身去送,而是坐在桌旁生着闷气。
眼见自家主子又一次吃瘪,严夲只得安排人跟在季苓芸马车后暗自保护,虽然主子现在不得季小姐芳心,但指不定以后冯家主母仍会是这位小姐。他得吩咐下去,好好护着才是。
“严夲,收拾一下,我们回京。”
“是”,看吧,主子嘴硬心软,最终还是不放心,要跟着护着,严夲心想,就主子的行事手段,季二小姐早晚会是冯家人,季二小姐的秘密武器将会是主子成事最大的助力,届时,主子离那至尊宝座不过一步之遥,而他严夲,也将平步青云,光耀门楣。
回到京城的土地时,季苓芸彻底松了口气,她的战场应当在京师,而不是在哪个败落小镇被悄无声息的暗杀。她的布局还远没有完成,晋明帝日益衰老,继位的三皇子庸碌无为,胆小如鼠,皇朝的未来放在这种人手中,战乱又将重临这片土地。她虽是个女子,也不愿躲在深闺,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想拼尽全力改变这世道。
或许,冯尧说的也对,和他合作也不是不可,但要知晓他手中握着什么底牌,她无意把自己的终身幸福押宝在一个无法掌控的男人身上。
京师还是一片热闹繁华的景象,晋明帝身体大不如前,前朝政事已交由三皇子代理。三皇子此人并无多大建树,皇帝的权力日益式微,地方上门阀遍立,等待着时机便要揭竿而起,自立为王,中央上三皇子软弱无能,政事听任权臣们处置,大家在掩耳盗铃中竭力营造欢乐祥和的幻景,犹如一场末日的狂欢。
虚幻的泡沫早晚会破碎,有所准备的人才会在幻景破灭之际寻得一线生机。季苓芸想,在这张终将覆灭的大船上寻得一个战友和帮手或会增加求生的概率,试试又有何妨,她从不是胆怯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