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纪路驿没能逃掉。
但其实只要他想,逃也不过轻而易举,不过是不想了而已。
夜晚,风吹兮兮,云棉枕在纪路驿没有受伤那边的肩膀,手时不时地捏着纪路驿,一会儿掐掐肉,一会儿玩玩手指,一会儿用脑袋蹭蹭纪路驿的颈窝,小动作没停,话也没停,大有通宵达旦的意思。但纪路驿是不允许云棉彻夜不眠的。
云棉:“刚进去那会儿受过苦吗?”
本着男儿有泪不轻弹和男子汉大丈夫不轻易诉苦的原则,纪路驿就没打算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加上那些不好的经历让云棉知道,那颗小心脏不一定受得了,纪路驿脑在里暗自组织了一套语言,正想开口,就让云棉的话打回来了,只听云棉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听假话。纪路驿,你别忘了我是跟你一起长大的,你说没说谎,我一清二楚。”其实不然,云棉没底气的,但想要听真话,唬唬人的架势还是要出来的,毕竟纪路驿可不是普通人。
到喉咙的话被噎回来,还是从小就人畜无害的小云朵,纪路驿竟一时失神经,从语气里听出一丝威严。好像那个一直需要他庇护的小小一个人儿,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偷偷成长,变成了一个他不想要面对的大人。
但是不得不面对,因为总有他不在的时候。
这两年,纪路驿不在的时候太多了,虎子妞妞水仙儿胖东的学习,府上的规格用度都抓在他手里,太多事情需要云棉出面了,即便他不想云棉操劳那么多,可云棉不会太放任自己,就因他不在,所以他必须得会,得把握。
纪路驿忽然就不想将编好的那套拿出来应付云棉了,斟酌须臾,纪路驿开口道:“苦,从小到大都在受,你忘了吗?”
“军队的苦不值一提。但亲眼目睹一场大火死了几千人,比较撼动。”开口的那一刻纪路驿便选择了讲真话。真话是当下触景伤情,谎话是揭晓时刻伤人。云棉眼眸在黑暗里铺盖了一层复杂,以至于久久不能言语,再开口时发现声音已经变哑:“那后来怎么处理?”声音无可避免地沾染了悲伤:“埋了吗?”
“没有。几千人,是不会有衣冠冢的,只有乱葬岗。”
云棉心脏酸了一下,而后咬了一下嘴唇,天真地问:“安平军……就,就不管了吗?”
“不是不管。”纪路驿冷静地道:“是管不了。大敌当前,留下来给兄弟们陪葬吗?战场瞬息万变,人死了,活人就不可能留下陪葬,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打跑敌人,战胜敌人。”云棉安静地听完,内心说不上的触动。以前还在江秀村的时候经常能看见路边有人为了一棵争野草动手,拳脚相加,以命相搏,更有因饥饿死在路边发臭的难民。这一幕就让云棉没法接受了,后来纪路驿发现了就不让他不出门,再后来搬到大爹家,这种事情就遇的少了。
如今猛地一下听到一场大火烧死了几千人,这样的场景云棉无法想象,更没法接受这样的血腥场面,内心震撼到无法言语。纪路驿轻轻地拍拍的的头顶,安慰的成分很大。随后纪路驿又问:“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变化那么大?嗯?怎么不出声了?”
两年时间,饶是云棉变化再大,也还是那个能从神态语气窥探到内心的小子。确实,回来这段时间纪路驿没有压抑地做自己,改变很大,与过往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人,他很清楚,云棉外露的惊讶也从没逃过他的眼神。他一清二楚,却不轻易提起过往。
现下说起来,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感受到一丝畅快。一路升迁走的太快,从无足轻重到举重若轻,心中的烦闷从来没有过一个出口。
云棉安静了好久,连手都忘记动了,过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呐呐地拍拍纪路驿的手臂,象征地安慰一下,结巴地说:“好奇,归好奇……也没想到一开始就听到那么劲爆的内容。”内心好像一点不惊讶纪路驿窥探到他的好奇,云棉连一丝的掩饰也没有,自如地说:“我……可能还是没经历过大灾大难,心里有点接受不了……”
“我知道,”纪路驿嘴唇碰了碰他的额头,“可你不是想知道吗?我本来都想好措辞了,你还说不听假话,我只好说真话了。这种事情不可避免,毕竟打仗,不头破血流不现实。还记得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给你回信吗?”
“不是不想,是不能。多发出一封信,你和虎子妞妞就要多承受一分危险,我不可能让你们冒那么大的风险。军队里那个是人,那个是鬼,谁也不清楚。最上面的那个心里也不一定有数。”
“我去搞情报后,只能断掉所有联系了。”
云棉没搭话,纪路驿便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记得狗蛋吗?他回得家已经很幸运,我的队里有很多兄弟尸首都找不到,有的可能变成了渣,有的可能断了头,身子不知道去处,还有的埋在了地下面,但无一例外我们都来不及埋葬,因为时不待人,炮火无需看死人面子。”
“刚进队的时候,区域歧视很严峻,市里的只跟市里的玩,镇上的看不起村里出来的,我们几个乡下出来的人扎在一起都招人仇恨,动不动就被打压。后来南方军和洋鬼子打到头上,市里的、镇上的、乡下的死了一个又一个,什么歧视通通都跟死了的兄弟一走而散。”
“有很长一段时间,睁开眼睛就是炮火和死人,所有人能做的只有见一个杀一个,不然不知道死的会不会是自己,没有人知道。生死莫测,第一次为自己的选择后悔啊,要是我死了,害得你也要陪葬,罪孽啊。所以我不能死,一点死的机率都不能有。”纪路驿的声音很稳、很淡,仿佛没有感情,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
听得云棉一个脑袋两个大。纪路驿所有的话连成一个个冲击视觉的血腥画面,战火硝烟夹杂着鲜血的腥臭,每一个断手断脚或者断头,或者变成了肉泥的画面浮现在云棉的脑海里。每一个字云棉的认识,但每一个字连成的场景,云棉都无法接受,想想都难以喘得过气来,他急匆匆地抓住纪路驿的手臂,想要打断。
纪路驿反而抓过他的手放在手心上,一下一下地轻拍安抚,继续道:“那时候我就在想,我活着就是为了你,为了你能活着。不然你那么胆小软弱,一个人走了,到下面还不是被欺负。”
“我从小的愿望就是你能过上好日子,跟我过上好日子。这已经融入我的骨头,我的血,变成了纪路驿此生的使命了。”纪路驿顿了一下,随即将云棉搂入怀里,额头贴着额头,温情地说:“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什么都不用干,吃的白白胖胖,浑身软成只有肉,一点苦都不用吃……但是我食言了,我不在家,你承担了很多。”
风刮得树叶沙沙响,但丝毫不影响两颗紧紧贴在一起的心,彼此只有对方,云棉动了动嘴巴,终于在黑暗里开口了,即便声音颤抖,他也要说:“没,没有……”比起他经历的种种生死关头,云棉做的一切都比不上他的一个手指,云棉的心上上下下,难受、自责、愧疚,所有情绪席卷而来,像一个迅猛的浪要将他扑灭。
云棉难过地道:“不要这样。我不想只做纪路驿保护下的云棉,我要做跟纪路驿站在一起的云棉,你给了我机会的,不能夺走。”云棉在纪路驿身上无措地摇头,像是纪路驿真的让他什么都不要管了一样,像以前那个金丝雀,被纪路驿身边的人安排的明明白白,连洗一个碗都会让其他人遭殃。
云棉根本不喜欢那样,他喜欢现在。
有事做,能做主。虎子水仙儿拌嘴,时不时让他主持公道他也觉着很好,他不要当废物。
“好了好了,”纪路驿拍着他的肩膀轻声哄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现在很厉害。虽然和最初的想法有出入,但是你的开心最重要,我总是希望你开心的,没有说要让你改变。”
云棉镇定下来了,头也不摇了,说:“那说好了。”
以前无所事事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短暂地将重点放在自己身上。现在得到保证,云棉才将注意力放在纪路驿的身上。一个人是有多绝望才把希望放在他身上,云棉简直不敢深想,一想心脏就抽着痛。
忽然,云棉就不想听了,猛地仰头,嘴巴磕在纪路驿的嘴唇上,纪路驿几乎当下就感受到云棉的情绪,将错就错地将他吻住,接了一个绵长的湿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