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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子(二)

    (二)老三

    我回到家,妻子胡秀楣已做好饭菜。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黄坡村人。

    黄坡村地势像极了中国地图,从西北向东南倾斜,分为三个阶梯。

    老金家海拔最高,属于第一阶梯。

    他家门前有个二十米的斜坡,下了坡就来到一片二百见方的空地。

    空地是打麦子的场所,到了季节,这里会堆满一个个麦垛,诠释金秋的含义。

    我家海拔最低,位于第三阶梯,往前走半里地就是水库。

    水库宽五里,长二十里。现在是冬天,涨水季,水面几乎要没到家里的门台。

    退水时节,去水库边还需要下一个大斜坡。坡叫柏树坡,长了五六棵瘦高的白杨。

    我家属于村子里的小康家庭。

    父亲訾国康在上世纪50年代是班里的尖子生,后来出于时代原因没能读大学,在村子里威望十足,现任村长,写得一手好字,红白喜事都是座上宾。

    母亲生了四个孩子,两儿两女。我是次子,排行老三。

    上世纪90年代刚搬来黄坡村时,父亲分了两块宅基地,五年间先后盖了两套房,都是规规矩矩的并屋平房。

    旧房子有三间屋,新房子大些,多了中屋一间客厅。

    大哥訾强抓阄分到了旧房子,后来去外地打工,在市里买了房。

    我则留在村里,陪着老人家住新房,负责日常赡养。

    父亲是个有原则的老人,平时和母亲生活在西屋,自给自足。

    我成家以后,没什么特殊节日很少跟老人家共餐,这就少了许多婆媳烦心事,全家乐得清静。

    妻子胡秀楣也是孝顺人,两代人相处地颇为和睦。

    “今天弄了多少斤?”

    “一百斤小白条、十斤小虾米和五斤小银鱼,钱在左裤兜,你掏一下。”我往脸盆里舀了一瓢凉水,长满老茧的糙手上粘着不少鱼鳞和粘液。

    秀楣笑眯眯地掏出一把零零整整的钞票,一张张捋平,打开抽屉,夹在了记账本里。

    “网兜里是两条三斤的大鲤鱼,我没卖,你刾剥一下明天给言言和老人家们炖了补补。”

    “小胖墩越吃越胖。”妻子眼里满是对儿子的宠溺。

    “我才不胖,这叫强壮。”訾言一脸倔强地反驳道。

    “今天甚好饭?老远我就闻到香味儿了。”

    来到厨房,我先是扫了一眼饭菜——大葱炒鸡蛋、白菜炖猪肉、煎小白条和一碟大飘香牌火腿。

    “言言你去爷爷屋里拿个碗,把小白条和炖肉给他们盛过去点。”

    “噢!”小胖子应声跑到爷爷屋里,片刻后,抱着一个大瓷碗回到厨房。

    秀楣把每个菜都夹了些到碗里递给儿子,后者又摇头晃脑地给老人端了过去。

    我隐约听到西屋里,老父亲在向孙子叮嘱着什么话。

    胖小子一回厨房就嚷道:“爷爷叫你别一个人张罗三张网了,太累人,钱挣多少是个够!还有少抽烟少喝酒……”

    “行,知道了。”我向来对老人的话左耳进右耳出,随手倒了满满一杯二锅头。

    一年中有大半时间要封库,趁着这些天还能捕鱼,我当然要拼了命。

    “少喝点吧。”秀楣一脸忧愁,却又无可奈何。

    我种粮食、捕鱼攒下家里的大头开销。

    秀楣负责家务,零散时间养几头猪和一笼鸡,经营一片菜园子。

    这一年下来倒是吃穿不愁,还能结余一些存款。日子过得苦了点,但哪个农民不是在苦日子里找甜头!

    “老金今天弄了多少?”

    “嗬,他那条网箱破了好几个洞,就收了十斤白条,这一天净在岸上补网了。”

    我夹了一大块鸡蛋放在儿子碗里,又夹起一片火腿放进嘴里,端起酒杯畅饮一口,接着说道:

    “封笛刚才下来叫他吃饭,又让老金一顿打,坐在地上发了病。”

    “封笛也真是苦命人,本来脑子就不行,再加上八年前……老金真不是个东西,打老婆算什么本事。”秀楣皱眉道。

    小胖子在一旁埋头苦干,闻言也抬起头来:“刚才我们在大场里玩,大疯笛突然发了疯,啊啊乱叫,张牙舞爪地想把我们抓到山洞里吃掉。”

    我拍了拍儿子圆滚滚的小脑袋道:“一天到晚净瞎想些什么,谁跟你说她会吃人了?”

    “刚子、猛子、小芳他们都说啊,白天看见大疯笛要绕着走,晚上不能出门,不然会被她咬死。”

    小胖子煞有其事地学着舌,然后又嘿嘿补充道:

    “他们还经常捡石子扔大疯笛,她被砸得嗷嗷乱叫。他们还说砸死了她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妖!”

    我心头突然咯噔一下,似乎忆起某丝往事的残影。

    我抓住儿子的肩,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有些严肃道:“你没参与吧,咱可不做这缺德事!”

    “肯定是那群长舌妇乱讲,看不得别人好,还恨不得叫别人更惨。”秀楣应和着。

    “没……没,我哪敢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我懂,我懂!”儿子被我捏得一阵呲牙咧嘴。

    他从小就被上面两代人教育要有同情心,不能落井下石。

    好人有好报,恶棍自有厄运磨。

    饭桌上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訾言赶紧大口吃饭,没一会儿就说吃饱了,跑到卧室写作业去了。

    我又给自己满上一杯,突然想起今天封笛坐在地上叫嚷“红水”的场景,恍然大悟。

    八年前那晚的画面历历在目,忽得又碎成几幕,在我眼前快速闪过:

    凌晨漆黑的雨夜、猛涨的水库、呼啸的风浪、颠簸的铁皮船、被冲散的网箱……

    盛怒的老金、来送伞的封笛、大着肚子的封笛、摔了一跤的封笛、滚起来像个皮球的封笛、挨了一耳光的封笛、嗷嗷大叫的封笛、手电筒刺眼的光……

    那晚,我开着三轮车把封笛送去镇上的妇产医生家里。

    封笛已有七个月身孕,孩子没保住。好在老医生经验丰富,封笛在大出血边缘上捡回一命。

    老金听说孩子没了,火气一来又要揍封笛。

    我们赶紧架住失去理智的老金,免得他丢了儿子还丧了婆娘。

    先是天灾毁了经营几个月的肥鱼,又是人祸害了自己的骨肉,老金崩溃地失声痛哭,边哭边嚎,语无伦次。

    穷和绝望,在那一刻杀死了他的魂。

    我看向封笛。

    她处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一会儿听到老金的怒骂,一会儿听到姐姐封雯的顶嘴。

    她的脸色是一种惨白,表情上是一种漠然的平静。

    我想她的心定是失落落的,毕竟体内与她相亲相爱的另一条小生命此刻断开了连接。

    半年后,封笛的身体恢复过来。

    她长得胖,能扛事。很快,第二条小生命孕育在了她的子宫里。

    老金有了前车之鉴,恨不得每天给封笛关小黑屋。

    封雯也时常来接济照顾妹妹一家,如此,金钱才得以顺利诞生。

    “老金日子过得也不好受,挣钱、种地、带孩子哪样都得他亲力亲为,封笛帮不了大忙。

    他家里穷,老早就没了爹娘,也没啥人帮衬,换成我不见得会比他做的好。

    结婚以前他也不这样,这不都是被生活逼的吗?

    小乡村里能有啥出路,走不出去不都得他妈地硬抗着?”

    我的脑子里涌起一阵暖意,接着道:

    “我刚才给他也提了一条鲤鱼,金钱正长身体呢,多懂事的孩子。”

    “哎……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不过,老金现在精神也不正常了,金钱可能会被带偏,变成第二个老金。”秀楣有些担忧道。

    “咱就不操这闲淡心了,专心吃饭吧。”

    饭后,一家三口守着锅炉看了会儿连续剧。

    訾言率先撑不住眼皮,倒在秀楣怀里睡去。

    秀楣把儿子放进卧室炕上,我也紧跟着走了进来。

    看到儿子已睡熟,一股欲望猛得从小腹蹿上大脑,我抱起胡秀楣扔到炕的另一边,接着就压在了她的身上。

    秀楣喘着粗气,搂着我两只常年拉网箱的粗壮的手臂,用尽全身气力与我融为一体。

    一边是蓝色的梦,一边是红色的火,分庭抗礼又互不干涉,把漆黑寂静的乡村之夜照得异彩纷呈。

    交欢过后,妻子躺在我的怀里轻轻说着这些年老生常谈的话:

    “我和封笛一起上过三年学。她脑子很笨,学不会数字,记不住汉字,好不容易在三年级能结结巴巴地学舌说点话。

    后来她家人也放弃了,就接回家里养着,将来找个婆家打发了事。

    封笛长得不好看,脑子也傻,没人愿意娶。

    老金又穷又丑又矬,也找不到媳妇,两人就只能将就了。”

    “你说老金在床上是怎么对封笛下得去口的。”我的脑子里突然邪欲丛生。

    “嘁!你别看封笛脸上麻子,牙也龅,我见过她发疯跑水库里洗澡,那身体棒着哩!

    皮肤白净、腿粗屁股大□□大,绝对是你们这帮粗汉子的最爱。

    老金这屌模样绝对高攀了,娶了封笛他偷着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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