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封笛
我坐在一个箱子里,箱子稳稳地向前行驶,比我做过的四轮出租还要稳。
两侧是小玻璃窗,外面漆黑一片,只能隐隐看到远处山的轮廓。
突然,箱子剧烈摇晃,玻璃透进刺眼的光。
箱子顶开始塌陷,座椅颤颤巍巍地肢解开来。
我害怕极了,闭上眼睛想大声嚎,双手想抱住头。
可是我嚎不出声,双手双腿软绵绵没有力气。
突然,我听到老金的声音传来,由小及大。
“喂!醒醒!动一动……像个死猪一样……喂……”
我睁开眼,看到了老金的脸,以及身后刺眼的白炽灯。
我晕乎乎地坐起身来。金钱穿戴整齐地坐在旁边的木凳上。
“爹,到镇上也就二十里路,我不是小孩儿了,不用每次都送我,而且……”金钱看了看我:“老带着我娘干啥……”
“怎么,长了岁数翅膀硬了?嫌你爹你娘给你丢人了?”
金钱没有说话。我看着他,他冷漠地移开脸,眼睛像老金一样小。
我肚子饿了,看到桌上的煮红薯,走过去抓起来大口地啃。
有点噎,我喝了几口碗里的水。
“愣吃愣喝……”老金撇了我一眼,转身朝门外走去,金钱的箱子、袋子立在那里。
我吃完红薯跟着金钱走到门口。
外面天还黑,老金说现在六点了,到镇上的班车还有十分钟出发,得赶紧过去。
我跟着父子俩深一步浅一步并排走着。
老金提着手电筒,上下摆动,我们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上了班车,老金扔给司机小王一张蓝色的票子[ 十块钱。],小王递给老金一张绿色的票子[ 一块钱。]。
车子动了起来。
我看着右边的平房慢慢滑过,榆树、杨树慢慢滑过。
车子往右转弯,我跟着向左偏了头,透过玻璃看到前面的路——一条白丝带滑到车底下。
我挺乏,闭上了眼睛。
老金跟小王聊得起劲,说县里要修高铁站,村里要拆迁,签合同,换新房子。
我睡着了,老金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
我没了想法,身体跟着车子上下颠簸。
到了镇里,下了班车,天已经明亮。
我不敢直视太阳,眼中间会有一片黑。
老金让我站在原地。我看见他提着袋子,金钱拉着箱子,走进一个门里。
过了一会儿,老金从门里出来,金钱没有跟着。
老金的脸从小变大,从模模糊糊变得皱皱巴巴。
他头上不见了黑色的头发,四周围着一圈白毛。
“你到那边的台阶上坐会儿,老实着别叫唤,让人家看笑话!”
我坐在一节门前的台阶上。老金从我身后进了店,我隐约听到,是要买瓜子油和白面。
我坐了挺久,屁股很疼。我站起来,转过身透过半透明的宽粉皮,看到老金笑得挺开心。
老金转过头来,笑也没了,拨开宽粉皮朝我走过来,手里提了一小袋白面和一小桶黄色的水。
“走吧,还是先走到岔路口,等返村的班车回家。”
这条路我走了很多次,把金钱送进门里,我就会走一次这条路。
我走在前面,回头看了眼老金。
他每次都离我有点远,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和耳朵,只看到一根蓝绿[ 老金穿着绿色军大衣和蓝色工装裤。]棍子。我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旁边一会儿路过一辆大车,比 老金立在我肩上 还要高。很疼[ 封笛想起不久前,老金站在她肩上贴春联的场景。封笛的肩膀被踩得生疼。]。
大车会叫唤。
不盯着它前面的眼睛,会吓我一跳;盯着它的俩眼,感觉它叫得挺好听。
大车会往我脸上扔风和黑乎乎的面。
我总是盯着它的俩眼睛,听它“滴滴”叫,黑面就会跑进我的眼睛里。
我觉得很痒,就拿手背揉眼。越揉越痒,越痒越揉,直到眼睛流了水儿不痒痒了,就停下来。
然后睁开眼继续盯着过会儿路过的下一辆大车,听它叫唤。
走了挺长时间,我有点累了,腿有点疼,站在原地,不想走了。
刚才路过的大车扔来的黑面粉又进了我的眼睛,我使劲用手揉,眼睛里一会儿看见黑团和白光丝,一会儿黑团变成红团,又变成一只白色的手。
我放下揉眼的手,睁开眼,看不到眼前有什么,很暗,很糊。
我耳边隐约听到老金的声音:“你往路中间愣着干他妈啥呢?”
我低头看了眼脚下,盯了一会儿才看见一条白色的粗线。
我的耳边响起大车的叫唤,我想抬头看它的眼睛,我挺喜欢看它的眼睛,圆圆的,像鱼一样[ 大车的车灯像两只眼睛,封笛由此联想到老三送来的大鲤鱼的眼。]。
它的眼睛正对着我,越来越大,它的叫唤比以往都长都尖。
我也学着它的声音尖叫起来,叫得嗓子都哑了。
它冲到了我面前,我终于看清它了,比鱼的眼睛大多了。
它贴到了我脸上,从我的鼻子上碾过。
我被使劲按倒在地上,感觉一阵疼痛,浑身都疼,然后天就黑了。
我隐约听见大车撞在了墙上,听见老金的叫声,比平时要尖。
没有大车叫唤得好听,这是我最后一个想法。我没有了任何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