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訾言
我长成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大小伙儿,村里村外再也没人叫我小胖墩儿了,想想还有些怀念。
五一放假,我照常坐班车先回到镇上,正巧碰到邻村的表姑父,就乘顺风车到了黄坡村后村口。
远处是横亘天边的水库,像一条银色的丝带,正午时分,波光粼粼。眼下是老金的三间青砖平房,以及一辆停在墙边的白色SUV。
映入脑海的是封笛的傻模样。封笛每次看到我路过时,总是咧嘴笑笑。
也许是没有被我扔过石子?但我那时都会一阵胆寒,吓得慌忙跑开。
现在回想,大疯笛哪有发疯咬过人!她单纯得只有挨揍的份儿!
前车窗开着,我经过时看到了主驾驶的金钱和副驾驶的老金。
两人叼着烟说着话,后车座还传来一串女人的笑声。
“哟,大学生回村了!”老金向我打招呼。
“金叔老当益壮,越来越年轻啦!”
“老了老了,你老爹那才叫有味儿!”
“我看不如我金叔!你们忙着,我先回家吃饭了,饿一天遭不住。”
“带我给老三和老人家们问好。”
金钱一向沉默寡言。
我大一届,跟他不熟,微微点头示意后就转身朝家走去。
一阵风吹来,车里飘出一丝甜腻的香味。
回到家,饭菜已经备好。
我照例先去老人家屋里问了好,然后到东屋厨房跟老爹、老妈和妹妹上座吃饭。
妹妹訾蕊是我上六年级那年出生的,小我整整一轮。我俩都属猪。
“妈,最近村里有啥新闻?快跟我念叨念叨。”
“拆迁政策落实了,每家每户都可以自愿搬到县城边上的新房里住。”
“家里的地咋办?还是咱的吗?”
“短期内还可以继续种,估计过两年咱都成了城镇户口,也就不让种了吧!”
“水库要建自然保护区,要保护水资源,不让干这不让干那,这是要断了咱老百姓的命根子。”老爹干了半杯老村长[ 白酒名。],插嘴道。
“什么不让干了?”
“水库里不让养鱼,严的时候,也不让下网打鱼了。说是污染水资源,破坏水库生物多样性。咱这以后就是新区预备水库了。”
“怎么听起来像是我们要发达了?”
“发达个屁,钱没挣齐就谈环保,饿着肚子的人可没那高级情怀”。
“眼光得往长远看,这是为后代人造福。”
“你们这些上学的就是体会不到民间疾苦。眼下就不顾了?就单说咱家里这四间砖房,住了二十几年,我拆了重新盖个小楼房不过分吧。可队里他娘的不允许,最多让加点石棉瓦、钢板吊顶。你以后婚房咋整?”
“这么说咱家不打算搬咯?”
“咱们村里有一多半不愿意搬。村里风水好、景好,养人,家家一个大院子,住了楼房哪还有这自在劲儿。要是全村都同意搬家,整个村子直接作废。旁边的吴村已经没人了,房子都给拆光了。”
“不用担心,过几年我攒钱在市里买房子,到时候给你们接过去住。”
“可拉倒吧,老人家在这里住一辈子习惯了,去城市里遭那乌烟瘴气的鸟罪?城市无情,有点事可没村里这一呼百应。”
“走出大山,方知道咱这儿才是‘好环境’的代名词!”
“环境好有啥用?穷死!你说在这里一辈子有啥出路。幸好你考出去了,将来这个小‘不听话’也得走出去,见见世面。”老爹说完捏捏妹妹的小脸蛋。
“我当然也要考出去,我哥211,我至少也得985。”訾蕊一脸傲娇。
她还小,不懂贫困山村出个文化人有多不易。
“那等我在大城市里攒几年钱,带着老婆回村养老,这总可以了吧。”我笑笑道。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我们也没啥大抱负,看着你们过得好,我们就满足了。”老妈笑呵呵插嘴道。
我是村里唯一的名牌大学生,母亲出门都是挺直腰板走路。
“老金家搬吗?”
“他家最积极,第一个签的字,分了75平。”
“老金最近做大买卖了?都买上轿车了。”
“他有啥能耐做大买卖,还不是多亏了封笛。”
“大疯笛?脑袋清醒了?”
“死了!让拉煤的大卡车碾死了,在‘鬼转头’。全尸都没留,最后火化下的葬。”老妈感慨着,又补充道:“村里哪个死人不是全尸入土为安。尸骨无存,死了也是孤魂野鬼。”
我一惊,突然想起刚才SUV里的香味。
“老金又找了个女人?”
“对啊,镇里卖面的丑寡妇。我老早就看见他俩眉来眼去。金钱去镇里上技校,仨星期回来一趟。每次返校,老金都要送他,之后就去粮油店私会。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对狗男女私下的勾当。”
“那封笛呢?”
“刚开始老金还瞒着封笛偷情。不过,一年前开始,老金每次都会带着封笛去镇里。封笛脑子不清醒,也没啥心眼儿,干涉不了老金的私事。今年年初,金钱开学,封笛照常被带着送儿子,回来的路上让大卡车碾死了。司机赔了他家60万。”
我震惊地无言相对。
“可怜的封笛,这辈子该下他们父子俩了,死了还给吸饱了血。”
……
饭后,我经不起路途的疲惫,躺在炕上补起了下午觉。
恍惚间,我发现自己来到了镇上的粮油店门前。
隔着透明宽门帘,我看到了老金在和老板娘在窃窃私语。
聊了一会儿,眼见四周无人,就抱在一起啃了起来。
我想象着两人的大黄牙和臭烘烘的哈喇,不禁一阵反胃。
啃了一会儿,老板娘小声说道:“靠不靠谱啊你这法子。要等多久才能遇到一个冤大头。是不是想咱俩一辈子都得偷偷摸摸的?”
“人命关天的事当然要看天意,再等等,老天亏欠我金志坚一辈子太多了!”老金理直气壮,又底气不足。
我眼前的画面到此一阵翻转。
再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走在镇里回村的省道上。
拉煤的大卡车一辆接一辆从眼前闪过,路人在旁都会鸣笛,提示注意安全。
平镇、阜县和黄坡村三点构成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三条延伸出来的路相交在“鬼转头”,呈“Y”状。
要从镇里回村,需先行五里的省道。
省道连接县城,在村路的入口处相交,拐了个九十度大弯。
安全起见,要进村,需要沿着右手边行走,在“鬼转头”的交点处横穿十米宽的省道走到村路上。
这里的可怕之处不仅在于弯急,还在于坡陡。经常会有司机下坡时刹不住车拐不急弯触壁身亡。
过了“鬼转头”,沿村路再行十五里就是黄坡村。
村里是世外桃源,省道上却是乌烟瘴气,空气里到处飘着煤灰。
我在这里行走,一会儿迷了眼,一会儿打喷嚏。
工业发展,纸醉金迷,人的肺部血迹斑斑。
我回头看了眼镇上被染黑的瓷砖房,忽的,一阵急促且尖锐的鸣笛声从脑后传来。
我急忙转身,却发现已跃至“鬼转头”,站在省道中间的实线上。
笛声越来越近,我动弹不得,也无法尖叫出声。
卡车的两个大灯越来越近,像胖鲤鱼的眼。我被狠狠撞倒……
我猛得起身惊醒,旁边的手机唱着睡前设好的闹铃。
铃声是一段优美的苏格兰风笛[ 拉煤大卡车的鸣笛声很像苏格兰风笛。] 独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