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然村,我就望见了提着大桶花生油的陈太太。她有点高低肩,现如今脖子向高的那边偏斜得更夸张了。调皮的孩子叫她“歪脖子树”,悄悄跟在她身后歪着头,学着样子,深一步浅一步左一步右一步地走路。陈太太耳朵不灵光,感觉却是灵敏异常,冷不丁回身斜仰20度高声就骂,“王八羔子”“娘比哩”“挣死昂”……一句比一句难听,被骂的、没被骂的个个不吱声,前者做贼心虚,后者退避三舍。
我望着她的背影,想起了冬季里畸形的龙爪槐,被凶猛的河风修剪得光秃秃、黑乎乎。她在田里劳累了几十年,皮肤晒得油光黑亮。她的儿子陈乔治也是如此。不过他的黑并非出于母亲,而是继承了父亲——一个来自尼日利亚的黑人——的基因。十五年前,这个叫康迪的黑人体内□□入境,在机场安检时被捕入狱,生死未卜。这件事在当年影响恶劣,她家遭到了挺多村里人的声讨。极端者甚至在一天傍晚给她的房子泼了柴油,威胁要是再不滚出村,就一把火给娘儿俩点了。
“我们不欢迎黑人,尤其他还是个毒犯。我老姑家的表哥当年就是……哎,死在了Y省边界。”老黄是反应最激烈的一员,噬着泪在前嚷道。其他人也被这股情怀点燃了胸腔,跟着斥骂她俩是灾星、罪犯的同伙。
陈太太静静观察着眼前的村民,手里提着刚翻过地的锄头回应道:“你们恨他,我跟你们是一伙的。那个jb操的从来不是我的丈夫,我们没有法律上的关系。孩子更是无辜的。如果你们想报复那个黑人,找他去便是。”说完就拉着躲在她身后的黑儿子进了屋,关了门。过了一会儿,传来插销的“咔哒” 声和切菜的“沙沙”声。
村民们的激情来得多快,被扑灭得就有多利落。“单亲妈妈”在那时是个忌讳,为人不齿。但你要是敢当众承认这个身份,那份魄力反而会化为一股暖流,在憨厚之人的心尖儿尖儿上孵化出柔情。宋爷干咳一声站了出来,朝大家道:“陈太太也是苦命人,咱就别火上浇油了,散了吧,都散了吧……”
自那以后,村民们虽无再有过激行为,却像是按照某种默契分成了三个派系:亲陈派、敌陈派和中立派。我的家庭就属于亲陈派。父母和陈太太已经做了二十五年的邻居,两家一同搬来然村,一同安营扎寨,一同种下了十个春秋。
“谁能想到那个被我们整天挂在嘴边的‘舞蹈家康迪’会做出这样的事,他真是……他干这烂事儿以前是条好汉子。”母亲把陈太太请到家里,有些哽咽地拉着陈太太粗糙的黑手道。
“我错看了他。”陈太太沉默半晌只憋出了这五个字。
究竟是不是错看了康迪,谁也说不清楚。与其相处的十年间,谁也不会把他与毒犯联系到一起。他在部落里长大,与野兽为邻,身高两米,臂展和腿长惊人,奔跑起来像只人形长颈鹿,比猎狗还要灵活,能够在冬天追死雪坡里的野兔。夏天他常常全身只穿一个大裤衩,裸露出的皮肤没有一点毛发,肌肉线条匀称分明,黝黑的皮肤在炎炎烈日下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原始的乡村景观还成就了他的一颗愉悦的赤子心。他爱唱歌跳舞,边种田边哼唱打猎时的调子,农闲时就带着乔治跳尼日利亚丰收舞和迎宾舞,在水库里尽情游水,活像两条光滑的河蛇。
夜晚是然村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也是真正属于村民的自由时间。大伙儿用过晚饭后聚到大场里。大场100见方,是逢年过节外地人搭台子、演杂技、放电影的场所。闲暇时期,这里堆满了一摞摞河沙、红砖和大块鹅卵石。
宋爷晚饭用的早,最先来到大场里,使劲敲个七八下大铁钟,边敲边用梆子的唱法嘶吼“嘿~哟~嘿~哟~”半分钟,就像头狼召集狼群享受一顿丰盛的晚宴一般。
大铁钟据传是抗战时期日本鬼子投下的一枚哑弹,后来人们掏空了里头的火药,挂在大场陪房角落里充当然村小学的课铃。宋爷是村里的敲钟人,也是年龄最长者,虽只比我爷爷大两岁,却整整大出一个辈分来,是最有威望之人,也是村里每对新人的证婚人。
没一会儿,家家户户就提着、端着、背着、抱着各式各样的家伙事悠悠地溜达过来,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靠着砖墙上、瘫在沙窝里、坐在石堆上,零零散散、乌泱乌泱、有说有笑,像黄昏时分在山楂树枝头集会的麻雀群。
村民之中每晚会轮流选出两户,每户负责把五根成年人大腿粗细、手臂长短的木柴摞在宋爷脚下。宋爷嘴里叼着旱烟杆,眯着眼蹲下身子,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麦秸和一盒火柴,用火柴点燃麦秸,再用麦秸把架好的木柴引燃。橙黄的火光就从大场中央晕染开来,村民的脸被映得红扑扑的,每个人都发自心底地洋溢出浓浓的喜悦与闲适。
清河姑父在地上垫个蒲团。蒲团是奶奶那双巧手用玉米秸编织而成的。他盘腿坐在上面,把自己那把栗色的老吉他从背上卸下,拨弄两下调好音后,就开始弹一曲欢快的曲子。同一时间,世敏叔敲大鼓,广涛哥拉二胡,广阳哥吹唢呐,桂英嫂击镲,双喜伯吹口哨,宋爷唱腔,场面逐渐热闹起来。娘儿们把自家炒好的葵花籽、南瓜籽、花生,晒干的大枣、红薯干,酿的枣酒、米酒,煮的山楂茶,挨个分发。大伙儿把嗑下来的果皮、果子扔进火堆,熊熊燃烧的火焰里不时爆发出细碎的火星、幼小的火苗,“噗噗”“噼啪”声不绝于耳。
陈太太先是带起一串妇女儿童,教她们围着火堆跳家乡的篝火舞。坐着的观众“嘿~嘿~嘿~嘿”和着节奏,一起鼓掌打着拍子。火光下陈太太像只灵动的蜻蜓。
陈太太的老家在内蒙古自治区鄂伦春自治旗。30年前全国煤炭生意火爆,便跟随父母南下S省倒卖煤炭,家境也曾风光一时。后来她的父亲染上赌博,把家底赔的精光,无奈来到祖居然镇唏嘘养老。那时然镇也算得上一座繁华的小镇,有着悠久的历史。乾隆曾游历此处,赞美本地的神树“九龙枝”和母亲河“王槐河”,写下了“王到王槐王快乐,龙至龙泉龙泉清”的佳句。
然镇地势低洼四周环山,汛期常常洪水泛滥,算的是蓄水宝地。25年前然镇被国家规划为了B市供应水库,调蓄这太行山脚下方圆几十里的水土。时过境迁,王槐河变成了王快水库,神树九龙枝化作了山间几缕袅袅炊烟,然镇的居民也都搬到了周边的山坡上居住。然村就是其中的十几个村落之一,陈太太的父母则搬到了离然村十里地的石村。分居原因正是不满陈太太自作主张带回来一个黑人丈夫和一个私生子。
陈家风光那几年,花尽钱财栽培陈太太,供她考入了B市的外交学院,想着将来能在外交部某得一份职位。康迪与陈太太就在大学期间相识。康迪是B市外国语大学的留学生,两人情投意合,有着同样炙热纯真的激情和亲近自然的童趣,毕业后结伴加入了一个世界义工组织,在非洲大陆南北游历。
五年后,陈太太抱着刚过完一岁生日的乔治回到然镇。时值家道中落,在陈父古板的印象里,女儿简直是在作践自己,放着成为光鲜外交官的大好前途不要,偏偏自甘堕落到一帮贫穷粗俗的野蛮人之间。那个时代的男主人都好面子,陈父一怒之下便与女儿断绝了关系。
往后的几十年里,两家虽只有十里之隔,却直到老人离世都未再正式往来,颇令人唏嘘。陈太太一向自然随性,只道是父女缘分已尽,生命不过百来年,放眼宇宙,整个人类都渺小如蝼蚁,何必把人生框在牢笼里,顺应命运享受当下方为正解。
跳完篝火舞,清河姑父琴音一顿开始变得更加欢快,广阳哥唢呐吹得像把萨克斯,广涛哥的鼓点变得缓慢却势大力沉起来,桂英嫂的镲刮得虚影连连。陈太太携手康迪、乔治跳起了查尔斯顿舞。风趣的音乐,活泼的舞姿,把村民们的热情燃烧到了一个顶点。不少人起身跟在旁边,滑稽地扭动臀部,像群肥硕的鸭子。一舞过后,接着是蒙古舞、的士高、尼日利亚丰收舞、迎宾舞,非洲部落祈祷舞……我那时年岁还小,望着大家夸张地晃动身子,心里也涌起一股亢奋到瘙痒难耐的安心感。
波涛汹涌的笑声、欢呼声飘向远方。月牙像是漆黑帷幕上一道细小的裂纹,幕后的阳光透过这道缝隙抛进一颗颗璀璨的星辰。阵阵寒风袭来,把火苗吹得更加旺盛了。人们吃着、喝着、说着、笑着、舞着、唱着,流着晶莹的汗水,在心底里由衷赞颂夜神所赠予的宝贵礼物。
康迪锒铛入狱后,陈太太就再也没有跳过舞。失去了康迪夫妇,然村的篝火舞会也就失去了灵魂,村民们逐渐变得消沉、感慨、叹声连天。往后的几年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抛弃土地,丢下老人,去了市里打工、定居。然村杂草荒芜、老气横秋,再也没有了曾经的勃勃生气。
陈太太的夜间活动自那之后变成了孤独的夜游,她本人也从夜的精灵变成了黑夜幽灵……
我回到家里,夜迅速遮蔽了圆月,天空的阴影与臭椿树的树干融为一体,漆黑如墨。陈太太把油桶放在家门口,拿起窗台上的手电筒便转向河边走去。
光柱犹如一柄长矛扎进夜行兽的体内。刺猬“沙沙”地钻进了紫荆丛。小时候,我时常跟着闲逛,夜的獠牙就在黑暗深处向我张开。一些惊悚的画面也跟着渗进梦里。我的肩膀被一匹灰狐咬穿,伤口流出橙色的血液。犀牛用角撞向后山,发出“哞哞”的低吼。杂乱的人声在交谈,又像是在呼喊我的名字。声音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但又近在咫尺。地面剧烈摇晃。我在水库仰泳,身体前所未有地轻灵。我飞向半空,又跌向水面。失重的感觉令我恐惧到瘫软无力。我的大脑被黑暗的漩涡用力吸进海底深处。我极力挣扎,一次次摆脱出来又一次次坠落其中……
黑夜里的光柱上下起伏、节奏疏朗。我重又陷入一种奇妙的体验之中。这次不再是濒死之感,而是一种令人舒适的□□上的微微震颤,像是刚经历了一场好梦,褪去了一身疲劳所发出的那般。耳边响起一连串不具有穿透力的嗡鸣,与田间的蝈蝈、蛐蛐、河蛙交响着奏。光柱已变成眨眼的星辰,向水库边慢慢挪动,下了柏树坡坡头,就隐匿在了夜的泥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