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六的下午,又是林维教小朋友画画的日子。
两周没见,江子琊一见到他就热情地扑上来:“林老师,给你看我画的美术作业!”
一张A3大纸直接怼到了林维眼前,他“啊”一声接过,细细打量了一番。这画的是个高大的勇者钢弹机器人,头顶天、脚踩地,构图?可说是没什么构图,这机器人四肢伸展得恨不得把纸上的四个角给撑满了。倒是机器人的部件组合看起来有点意思,有窗子、有道路、有汽车、有金属管、还有树木,又用彩笔呼噜涂了一通,一团团花里胡哨、红红绿绿。
扭头一瞧江子琊满眼写着“快夸我快夸我”的模样,林维忍俊不禁:“哇塞,厉害呀。”摸了摸小朋友的头,“这画的是个机器人城市吗?”
江子琊点头:“你好聪明呀,”指着画面最下方的一个小黑点问林维,“老师,你猜这个是什么?”
被小朋友夸聪明,林维笑喷,凑近去看这一团涂黑的小点:“……蚂蚁?”上面枝枝叉叉的。
“人!”江子琊立即揭了谜底,“这个人背着枪和一把剑,现在要进入这座机器人城市了。”他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机器人脚这里有一座电梯,他要坐电梯才能上到三楼去坐车。这里是一条高速公路坐车去四楼,再换成飞机,飞到机器人的头这里,机器人的眼睛是个核I武器,‘嘭’一下就能发射导弹打别的机器人城市。要是打不过,它头顶上有个火箭基地,可以带着机器人坐火箭逃走。”
“可以啊,”林维颇觉有趣,“你这逻辑还闭环了。”他发现比起水果静物,这小孩好像更喜欢画城市建筑、汽车之类的东西,忽然就有了个主意,“今天不在室内画了,带你出门写生怎么样?”
“好好!”一听能出门玩,江子琊跟打了鸡血似的一蹦三尺高,当即蹿去找孙爷爷说:“我要跟林老师出门写生!”
老人家被扯着袖子左摇右晃,努力维持风度:“小友请稍等……我们家……需要商量一下。”
“应该的。”林维看人领着小朋友进了庭院左边的厢房,不一会儿出来了,江子琊手上多了块电话手表。老人家笑容可掬地对他表示,有劳老师了,这孩子皮的很,尽量早点回来,有事及时电话云云。
林维征得了家长许可,让江子琊去屋里拿了素描本和笔袋。这娃兴高采烈地跟在他背后出门,跟着林维左拐右绕十多分钟,到了附近的一个文化广场。
“啊?这里……”江子琊小嘴撅得可以挂个油壶。
林维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这娃估计以为他会带他去离家远的什么游乐场啊冒险的,想得美。“来过?不想来?”林维牵起小朋友的手,“那我们回去?”
“不不不——”江子琊立刻就态度变了,抱住林维胳膊,“不要回去,”又指着不远处的摩天大楼,“老师,我们去大商场里逛逛好不好?”
“不好。”林维把人领到广场中央的一棵大榕树下。这树是个百年老树,主干粗的差不多要十个人合抱,树底下做了个圆形花坛,木板封了圈包边。这会儿冬天下午两点多,正是日头高照、气温暖和的时候,不少大人带着小孩在这附近踩着滑板车、脚踏车,滑来滑去、跑来跑去,荡着嘻嘻哈哈的笑闹声,颇有几分休闲逸趣。
“看到那座高楼大厦了对吧?”林维问江子琊。后者点点头,仍不放弃:“老师,我们就去商场里逛逛吧!”
“你先试试把它画下来。”林维带他坐到花坛上,让他学着自己的姿势打开素描本,拿出铅笔橡皮擦。
“画完就去吗?”江子琊期待地问,商场对小孩的吸引力宛若金库对恶龙。
“你画之前先这样,”林维充耳不闻,抬起他的两只手,用两个「七」比出一个「取景框」,“闭上一只眼睛。假装这就是你的画框,找到一块你最想画的风景,把它映到你的画里。”
随着江子琊的手腕被扣着移动,他眼前的画面也不停变化。大厦一会儿在画框中间,一会儿在画框右边,一个踩滑板的小孩一会儿入画,一会儿出画。他就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叫起来:“嘿!这个好玩!”
好玩就行。林维推己及人,他自己想学个东西,要不得有用,要不得好玩,要不然就学不进去。“不一定要横的,竖的也行。”他提醒道,“不一定要平移,站起来、蹲下去也行。找到了就快点画,不然一会儿光就变了。”
“好的老师!”江子琊兴致勃勃应道,上蹿下跳不亦乐乎,还动不动就朝后面一通挤眉弄眼。
这般带小朋友画完了两张风景写生,顺带训练了下这娃的构图能力,林维又让他试着画了一张创意速写:“那座楼光秃秃地立在那里,有点无聊吧?你可以想象一下,假如里面有一只怪兽玩具,突然变得很巨大,从侧面,‘嗵’地伸出了手——”说着吓唬了下小朋友,“它的头,又‘嘭’地把楼房的天花板顶裂了——”
“哇!”江子琊先是瑟缩,继而兴奋,“那那些玻璃就会全部爆掉了!”
“又或者,这座大楼的后面不是树木,而是连着一个大海,那些路灯都变成了水母往上飘浮……”
“老师老师!”江子琊举手,举一反三,“那楼的墙面像镜子一样,我想在上面做条跑道,车子可以往上面跑,想停几楼停几楼!”
“可以啊,”林维指着那楼前的车水马龙道,“跑道的细节你可以参考那条大马路,车子也是现成的。红绿灯和蓝天白云你也画上去试试。”
“嗯嗯!”江子琊迫不及待地开始画了。
林维的话让他不由生出了无限想象,眼前看惯的无聊风景突然有了不一样的奇妙,像是让他用画笔去展开属于自己的冒险旅程。
然而不管他心怀多少激情,终究笔力有限,不到一小时,这堆燃料就被他挥霍完了。江子琊跟火烧屁股似的,东扭西扭,揪了半天花坛里的草,决定去看看林维画的。直接靠过去会被发现,江子琊便悄摸爬上花坛,绕到了人背后,越过肩膀偷偷地看——
映入眼帘的第一样是一只巨大的眼球。
这眼球挤在画面左上角的位置,瞪得大大的,瞳孔微微颤着,眼白布满了血丝,用力地往下看,很是兴奋的样子。
江子琊顺着这眼球的视线看下去,紧接着便看到了他们的这个广场,商场、绿树、花坛、欢笑的人群。被注视着的人们浑然不觉,似乎丝毫没有发现他们的天空和太阳被一只可怕的眼球取代了,青年男女手挽着手,大人牵着小孩,姿态闲逸,面上都带着放松的笑容。
江子琊心中隐有不适,稍稍直起身看。这一看又让他发现了些细节,原来那个眼球是被一层无形的玻璃挡住了,才这么用力地想挤进来,挤得眼白都要爆了。那个眼神也不止兴奋,而是贪婪的、迫切的、垂涎欲滴的。
与此同时,右上角的玻璃边缘已经有点碎了,一条触手模样的阴影跟个树荫似的,落在了右下角的一个小女孩脸上。她仰着脸笑着,笑得天真烂漫。
这一对比,简直叫江子琊不寒而栗,当场便“啊啊啊——”地叫出了声,把林维吓了一大跳。
“你干嘛啊?”林维铅笔一挥就要敲小朋友脑袋,“故意躲背后来吓我?”
江子琊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吱哇乱叫“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被林维追上,愣是挨了一记脑瓜崩,被人提溜回来,才委委屈屈地说:“老师你画的画……看起来好恐怖。”
林维无语。他自己画的,他自己倒不觉得。“恐怖吗?”他翻开那一页,安抚小朋友道,“还好吧?底下的这些人是看不到这个眼球的,他们看到的还是蓝天白云和太阳。”
“这才恐怖啊!”江子琊为自己的感受争辩道,“老师你的画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背后哇凉哇凉的!”
这倒比夸他聪明更叫林维高兴。“真的?”得了小朋友肯定的一点头,林维合上素描本,忽然起身笑道,“走,还剩半小时。带你去逛商场。”
“哇喔——”江子琊立时便忘了那张恐怖的铅笔画,欢呼起来,“好耶!逛商场!”
这商场距花坛也就百来米,穿过广场就到了。商场门口还有段百来米的台阶,最近新搭了条长长的天幕,是一块巨大的LED显示屏,离地数十米,能播放影片,旁边立了块牌子,写着「时代天阶」。不少游客被天幕播放的绚烂影像吸引了,在台阶上驻足抬头观看。
江子琊也不例外,一头冲上天阶就不愿走了。“哇——头顶有鱼——”小朋友疯跑了一个来回,“老师你看,头顶有海洋世界!哇——鲨鱼!”说话间,又跟着鲨鱼跑远了。
林维看着这娃跟着鱼群的游动来回奔波,一边往前走,一边琢磨着:如果毛师兄的推测是正确的,那还有一周的时间,「爱你娃」就要再次出现了。
然而不管是在帖子里,还是在毛师兄的叙述里,他们这些被诅咒选中的人就像待宰的羔羊一样,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被动等待厄运的降临……
“也不知道少爷那边的进度怎么样了?”林维自语道,走到一边,往宿舍群里艾特赵钱荀之发了一条:【少爷,有科学家看过爱你娃了吗?都怎么说的啊?】
赵钱荀之一时没回复,林维估计他在打游戏,向着小朋友的方向继续前进,快到头的时候被顶上一幅海报画面吸引了:“时代天阶-天幕奖大赛启动,动画或特效影片十到十五分钟……主题要求,弘扬时代精神,积极向上正能量……入选作品将在天幕播放,万人抬头共赏……截止日期一零年一月三十……一等奖,十万元?!”
他当即打开手机相机,对着头顶“咔嚓”拍了一张,发到动画群里:【有人感兴趣吗?要一起合作吗?】
又往回走去录了一段天幕的视频。江子琊玩追鱼追狮子跑累了,过来重新扒住他的手:“老师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好玩吗?”林维现在看这小朋友,怎么也无法跟第一课时的那个小大人联系起来,“你还要进商场吗?”
“要要要!”江子琊像是生怕他反悔,一路连跑带拖地把他拽进去了。
……
陪小朋友逛商场又用了十多分钟,林维把人送到家时,都快五点半了。
林维连连跟人家长致歉,心虚对方会不会扣他课时费。孙爷爷却笑道:“林老师不必担忧,琊哥儿可喜欢你了。他说您是他遇过的最好的老师。他的爸妈对您也很满意,说上了您的课后,小孩儿比以前懂事多了。”
林维:“……啊?”
不管怎么说,九百块的课时费安安稳稳地到手了。跟雇主约了下周上课时间,林维跟人放心道别,去地铁站了。
而他走后没一会儿,四合院左边的厢房门打开,走出了两个人来。
“尧哥,我真的受不了你了,”江子琊亦步亦趋跟在江君尧身后,叽里呱啦地抱怨,“上回你说是因为你同学死了,怕人出事跟过来看看,这回又是因为什么?”
江君尧头也没回:“关你屁事。”
“加上第一回就是三回了!小林老师才给我上了三节课,你就跟了三回,我们出门画画你也要跟着,”江子琊对他的冷脸熟视无睹,“你要是喜欢你就去追啊!这样算什么?!”
“么”字才落,江子琊的衣领就被一把抓住了,迎上了一双冰冷中蕴着怒气的眼睛:“……你最好别乱说话,他是我同学。”
“哦……同学,”江子琊虽然有点怕,但怕的不算多,翻了个白眼继续揶揄,“有你这样对同学的吗?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硬顶着对方威慑的眼神,抛出了一串形容词,“……跟踪狂、偷窥狂……变态!”
“闭嘴!”江君尧一把推开了他,小孩踉跄了两步,被孙爷爷及时扶住。江子琊忿忿不平,嘀嘀咕咕:“本来就是……连小学生都知道怎么谈恋……”
孙爷爷往他嘴上竖了根食指。
江君尧半身陷在了夜幕的阴影中,窗户漏出的暖光也未能驱散他身上近乎绝望的寒气。他站在原地,望着四合院的那扇门,沉默地望了好半晌,方才恢复成了面无表情:
“江子琊,下次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没收你的游戏机。”
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江子琊被戳中了死穴,当即去抱住他堂哥的大腿:“达咩——尧哥——我错了——”
江君尧冷笑一声,任他抱着腿,推开院门走出去:“二婶知道你在我这儿,只用了半个小时写作业么?”
“达咩啊——”江子琊嚎得撕心裂肺,“尧哥你不要告诉我妈——我不要被爷爷扔去军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