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一直吹,江面水波起伏,吹出了一个月色清明的晴夜。第二日也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气温不断攀升,已过立夏,午后渐渐有了暑意。
上完课,颜丛抱着书往楼上走,看到凌笳葭从楼上下来,脸色苍白,神情憔悴。凌笳葭似乎没看见她,与她擦肩而过,自顾自走下楼进了班。颜丛觉得她不太对劲,跟着她进了教室。
一班的教室里空荡无人,下节是体育课,凌笳葭趴在桌子上,脸埋在胳膊里,背脊单薄,时不时被翻飞的窗帘遮去身影。
颜丛轻轻走到她面前,“你不太舒服吗?”
凌笳葭没应,把头偏到一边,颜丛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发烧了,我带你去医务室。”
“我才不去。”凌笳葭站起来,声音闷闷的,往书包里收东西,“我回家躺一会儿。”
颜丛拉住她的胳膊,“你家里又没人回去了谁照顾你?”转头,看见回班上拿球拍的葛怡薇,愣了一下。
葛怡薇看到这一幕,也愣住了,尤其是看到凌笳葭那白得吓人的脸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刚刚下课凌笳葭说不太舒服让葛怡薇自己下去,葛怡薇没当回事,没想到居然这么严重。小葛皱眉,这个纯情少女该不会昨晚真的在江边吹着冷风坐了一宿吧?!
颜丛朝葛怡薇看来,明摆着就有让葛怡薇送凌笳葭回去的意思,小葛何等警觉,先发制人,“我还要去跑八百米呢,你自己送她回去吧。”说完,拔腿就跑。
“那我先回办公室放下东西,然后送你回去,你在这里等我。”颜丛看着凌笳葭,轻声嘱咐,语气温柔。
凌笳葭沉默,点了点头。
上车前,颜丛去医务室拿了退烧药给凌笳葭吃。学校到家里还有一段距离,凌笳葭上车便睡,渐渐地,把头朝颜丛偏来。颜丛靠了过去,往上坐了坐,挺直腰背,把她的头轻轻扶到自己肩上,让她可以枕得更舒服些。她抱着胳膊,似乎有些冷。
到了家,颜丛让凌笳葭到卧室躺下,给她盖好被子,转身去厨房煮姜茶。高烧撞上生理期,不是一般的难受。
颜丛端着煮好的姜茶走进房间,床上的凌笳葭闭着眼,呼吸有些浑浊。颜丛把姜茶放在床头,用湿毛巾轻柔地给她擦去脸上汗水。手机在这时响了,颜丛接起,叫了声“师姐”,转过身去讲了两句,挂断了电话。
一回头,凌笳葭已经坐起来了,头发披散肩头,眼睛红红地看着颜丛。颜丛在床沿上坐下,把姜茶递给她,“趁热喝,喝了就不疼了。”
凌笳葭垂着手没接,一滴泪滚了下来,嘴唇微微颤动,神情委屈,像只即将被人抛下的小狗,“你是不是——要喜欢上别人了?”
颜丛一愣,随即笑了,把姜茶放在一边,伸手去摸凌笳葭的额头,“你说什么胡话呢?”
凌笳葭负气似的把头扭到一边,躲开颜丛的手,不让她碰,她吸了吸鼻子,眼泪一滴接一滴地沿着脸颊滑落,落在被子上。一瞬间,两个人之间像是绽开了许多无声的烟花。
颜丛坐近一步,把凌笳葭的身体扳过来,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给她把额头上湿漉漉的碎发拨开,指腹抚过她脸颊,把头发给她在耳后别好。挺立的骨相配上漂亮的皮相,变成了独她一份的英气,可这个时刻,那个威风赫赫的狮子少女不见了,她眼睛和鼻子都哭得红红的,睫毛和下巴上都还挂着泪珠,像是一只被欺负了的小狗。颜丛的心一下子皱缩起来,充满了疼惜,她温柔地哄劝,“你生病了很难受是不是?不哭了,把姜茶喝了,睡一觉就好了。”
凌笳葭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对不起。”
颜丛摇了摇头,意识到凌笳葭看不到,于是轻声说,“我已经......不生气了。”这不是谎言,她忽然意识到,这一刻自己对这个人真的生不起来一点气。哪怕刻意回想之前的怒意,也统统在此刻她的泪水前溃不成军。
她好想好想,抱一抱她。
但是她没有。颜丛只是抬手,轻轻地摸了摸凌笳葭的头,语气里带一点无奈的叹息,“妹妹,再哭的话,你的被子要发芽了。”
凌笳葭破涕为笑,颜丛拿过纸巾给凌笳葭擦脸,又端过来姜茶,重新递给她,看着她一口喝完。
凌笳葭睡到傍晚,一觉醒来,好了大半,退了烧,也止住了疼。她穿上拖鞋来到客厅,客厅没开灯,阳台处还残留一点晚景余光,像是梦的边缘,此外,便是厨房里的一盏灯火。灯下,颜丛正把煮好的白粥盛出来。她转头,看见了走出来的凌笳葭。
“你醒啦?我正要叫你。我做了一点晚饭,过来吃吧。”
凌笳葭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我不是......在做梦吧?”
毕竟底子牢,休息一晚上,第二天凌笳葭已恢复如常。黄昏时候,颜丛和小羊吃过晚饭在操场上散步,走到一半小羊肚子痛去了厕所,只剩下颜丛一个人继续沿着操场默默绕圈。蔷薇花仍旧开着,花期漫长,一潮退去,一潮降临,校门口的蓝花楹也进入盛花期,夜风把花瓣吹进校园,四处散落。
颜丛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渐渐被拉长,走过某个点,又忽地不见,像是捉迷藏一样。操场上很多穿着校服的身影,三三两两,颜丛从她们的身上看见曾经的自己。
忽然,影子旁边多了一个影子,有人走过来,与她并肩,高她半个头。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
“你好啦?”颜丛问。
“我好啦。”凌笳葭高高地扎着马尾,发尾随着偏头的动作倏忽一荡,语气雀跃。
“今天一天都没怎么见到你。”颜丛说,话一出口觉得失言。
“今天在和尹淅川他们讨论之后郊游的事,上午我去办公室找你了,你没在。”凌笳葭说,“我有东西给你。”她把手背在背后。
“什么?”
她从身后拿出一个淡蓝色的信封,交给颜丛,“你今晚回家看吧,有些话我不太好说出口......”
颜丛接过,故意逗她,“没偷摸骂我两句吧?”
“才不会,我这么乖。”凌笳葭一副臭屁表情,又问,“你今晚不是没有晚自习吗?”
“八班的张老师和我换课了。”
“噢。”凌笳葭乖乖点头。
颜丛转头看她,笑,“昨天哭成那样,眼睛居然没肿?”
凌笳葭不好意思地把头转过去,“哎呀。”
颜丛凑过去问,“被子发芽了吗?”
晚上,回到家,临睡觉前,颜丛拆开了那封信,坐在窗前慢慢地读了起来。
女生写得一手漂亮飘逸的钢笔字,在厚厚的信纸上扬出横斜的笔锋,工整干净的书写里没有一个墨团,像是一份礼物。
信很长,凌笳葭在信里详细地讲了自己是什么时候发现凌承程和颜丛是网友关系,又是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被动地阅览过两人的部分聊天记录,以及如何一时冲动以“不正当”的方式(冒名聊天)参与到这段关系中,条条件件,清清楚楚,简直就像在写一份呈堂罪供。
颜丛想象着凌笳葭写这封信的样子,她是什么时候写的呢?今天满课,那只能是昨天晚上。是在卧室、书房还是客厅呢?原来,昨天自己坐公交看着这座江城的夜景摇摇晃晃回家的时候,有一个人正在一笔一划诚挚认真地写信给她。颜丛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信的最后,是一段诚恳的道歉。
颜丛,对不起,不管怎么说,我骗了你。但是请你相信,我绝对没有轻视你捉弄你的意图,我只是......我也许只是太心切了。我作弊了,你给我记零分吧,但是,请不要取消我的考试资格。
我想拿满分的。
这封信,被颜丛放进了那个蓝色铁皮小盒子里。那个圆形的小盒子原本只是一个饼干盒,是大学的时候颜丛某一次一个人去旅行在路途上买回来的,里面装的是当地的鲜花饼。其实,鲜花饼味道一般,可是,鲜花饼盒却很入颜丛的眼。一开始,这是一个杂物盒,她在里面装一些项链呀耳环呀小饰品什么的,后来,她开始在里面放书签、徽章,朋友寄来的明信片这一类扁扁平平的东西。再后来的后来,这里面开始放信,最初各地的地址和名称都有,但渐渐地,所有的地址逐渐归拢到一个地方,所有的名称逐渐被三个字统一。
等到颜丛二十九岁博士毕业的那年,这个蓝色铁皮小盒子早已被贴上了标签,上面写着,凌笳葭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