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轨道上轻微地摇晃着前行,颜丛睁开眼,意识还有些迷迷糊糊,耳机里传来陌生的旋律。睡着前她还在听之前凌笳葭分享的那首歌,现在则播放着平台自动推荐的每日新歌。颜丛关掉音乐,摘下耳机,揉了揉脑袋。
这趟车从江渝北站出发,开往宜川,车程三个小时。高中三年,颜丛是这趟车的常客,每个月末都会赶周五最晚的那一班回家,两天后再坐周天下午的那一趟回学校。
今天是周六,颜丛身边的陌生女孩穿着江渝某个高中的校服,靠在座椅上睡觉,同所有缺眠少觉的高中生一样,眼睛下面挂着淡淡的青色。颜丛本来想去洗手间,看了看她,决定再等等,索性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已经是初夏了,出城之后窗外便是大片大片的绿意,绿意中农舍错落,人家的院子里,枇杷树硕果累累,一片金黄。颜丛想起外婆家的那棵枇杷树,也长在院子里,不高,却很能结果,一到初夏,果实简直能用泛滥形容。颜丛觉得这棵树很像外婆,外婆也是个子小小的,但是一双巧手创作出许多杰作,草编的蟋蟀啦,雕花的萝卜啦,珠串的手链啦,外婆瘦瘦枯枯的手一翻,就变出许多花样。
从有记忆起,颜丛就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住在乡下。外婆是个爱美的人,房前屋后,院里院外,都收拾得很干净。她会耐心地开垦自己的土地,给它们插上篱笆,会沿着篱笆洒下一把牵牛花的种子,雨后,篱笆边上便冒出幼苗。初夏时候,她会在清晨摘下刚刚开放的栀子,别在枕头旁的蚊帐上,整个帐子里都是香气。小小的颜丛跟在外婆脚边,跟她一起在秋天晾晒菊花,收进罐子里,天气冷的时候拿出来和橘子皮一起泡茶,看着杯子里的菊花“死而复生”。
这一切,直到十岁那年,外婆在院子里摔倒了,再没有醒来。舅舅请来了法师给外婆办丧仪,法师说,子孙们要剪下一块衣角,放进外婆的棺材里,放的时候,不能让眼泪掉在逝者的身上。穿着孝服的颜丛问,可以放一朵栀子花在外婆旁边,外婆最喜欢栀子花了。问这话的时候,她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法师点点头。等到眼泪落到差不多了,颜丛便走到棺材边,慢慢地俯下身去,轻轻地把那朵还带着露水的栀子花放在了外婆的鬓边。
颜丛被接去了镇上的舅舅家,和舅舅、舅妈、两个表姐一起生活。两个表姐是双胞胎,站一起几乎分不出,颜丛过了好久才弄清她俩谁是谁。舅舅是体育老师,她们从小身强力壮,经常带着颜丛调皮捣蛋,闯祸后舅舅一边一个把她们夹在胳膊下拎回家,同样满脸是泥的颜丛自己乖乖跟在舅舅身后,一路小跑才能追得上气呼呼的舅舅的步伐。晚上,舅舅拿木棍把两个表姐打得哇哇大叫哗哗哭泣,没挨打的颜丛张大了嘴跟着一起哭。睡觉的时候,大表姐问,又没有打你?你哭什么?小表姐说,我知道,语文老师说了,这个就叫,感......感.......颜丛说,感同身受。小表姐说,对,就是感同身受!大表姐说,什么意思?小表姐说,就是她很心疼我们,我们疼,她也疼。颜丛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了,大表姐一把搂过她,丛丛,不哭,这一点都不疼!
舅舅舅妈对颜丛很好,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一视同仁,两个表姐也从不欺负颜丛,三个小孩一起在舅舅任教的学校上学,放学后舅妈已经做好了香喷喷的晚饭,日子可以说得上幸福。可总会有一些无可避免的时刻,提醒着颜丛自己尴尬的身份。比如端午节舅舅一家要回舅妈家,虽然他们会带上她,但一到那边,两个表姐就会和她们自己的表姐表妹玩。颜丛谁也不认识,就偷偷地躲起来,中午开饭,大人们有说有笑推杯换盏,小孩们嬉戏玩闹你追我赶,快收桌了才发现少了个颜丛。一通找下来,最终在楼上沙发上找到已经睡着了的颜丛。再比如夏天的晚上大家轮流洗完澡,颜丛最后一个,出来的时候看见大表姐二表姐黏在舅妈身边,撒着娇让舅妈给她们吹头发,于是舅妈拿着家里唯一的吹风机一会儿吹吹这个,一会儿吹吹那个,这种时候,颜丛就会悄悄地走回房间,默默地用毛巾擦自己的头发。
某一天,小表姐因为闯祸被舅舅罚站,还不许吃晚饭。那天晚上,舅妈自己卤了鸡脚,软糯可口,小表姐最喜欢吃。可舅舅说,不许给她留!颜丛偷偷地藏了两只鸡脚在饭碗里。等舅舅睡下后,她带着那两只沾了饭粒的鸡脚到院子里,想要偷偷塞给小表姐,可她发现院子里早就有了别人。舅妈坐在一张椅子上,把小表姐抱在膝上安慰,幺女别哭了,爸爸是器重你才打你,他爱你才打你,你看他什么时候打过丛丛?打是亲骂是爱,你是爸爸妈妈的宝贝。擦擦眼泪,妈妈还在厨房里给你留了一大碗卤鸡脚。
十二岁的颜丛眼泪落了下来,掉进碗里,落到那两只好笑的沾满饭粒的卤鸡脚上。原来是这样,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每一次明明被打的只有大表姐小表姐她却在一边哭得那么伤心的原因了。
不是什么感同身受,年幼的她远远没有这么伟大。
只是因为,只是因为,被打的只有大表姐和小表姐。
这一年的夏天,颜丛以镇中第一的好成绩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最好的班,两个表姐也考上了那所高中,不过只被分到普通班。升学宴一起举办,舅舅只说是庆祝家里的三个女儿考上了宜川一中,人家问哪个班,他便骄傲地扬扬下巴,不容置疑的口吻像是在盖一枚邮戳,当然是最好的班。
席间,放鞭炮的时候,家里的座机响了,只有颜丛一个人听见,她进屋接起。
是岩岩吗?还是岚岚呢?你是......丛丛?你是颜丛吗?
颜丛沉默,窗外的又响起一挂鞭炮,人群的欢呼在持续。
电话那端,女人的声音由温柔到激动。
丛丛!丛丛,我是妈妈。
妈妈?
鞭炮燃放后的硝烟味传进屋内,颜丛的心里空了那么一秒,她挂了电话,走到院子里,说,舅舅,有人打诈骗电话。
小时候,颜丛以为自己是外婆生的,外婆乐了,笑成一团,外婆说她是妈妈生的,妈妈是她的女儿,说着就拿出照片来给颜丛看。那是妈妈十八岁时的照片,所以在后来颜丛的想象中,妈妈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穿着碎花的裙子,梳着两个辫子,像一朵徐徐开放的山茶。
外婆说,妈妈和爸爸在外面跑生意,她用了跑这个字,上小学后会写字了的颜丛就觉得,爸妈一定很忙,走路都要用跑的,难怪他们一年只回来几天,甚至不回来。因为几乎不曾相处过,颜丛对他们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依赖,每年他们离开,颜丛也不觉得伤心,只觉得本该如此。他们就像一道年菜,只有在特定的时间才会登场。
后来,爸妈干脆不回来了,外婆也对他们闭口不谈,同村的大人看到颜丛,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同情和叹息的模样。颜丛那个时候已经会写“死”这个字了,她念书成绩一直很好,从幼儿园就是第一。她想,他们一定是死了。甚至去年,在鬼节那天在祭奠完外婆之后,颜丛还偷偷地给爸妈烧了几把纸钱。
舅舅走进门,把电话又回拨了过去,接通后他渐渐地红了眼圈,姐,没事就好,都过去了。你放心吧,丛丛很好。她现在长得聪明又漂亮。舅舅招手叫颜丛过去,把听筒递到颜丛嘴边,丛丛,这是妈妈,叫妈妈。
妈——妈?
这于她,实在是个遥远的词,就像——美国这个词一样。她会写,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她没有具体的感受。有一年,云台地震,学校号召班上的同学们爱心捐款。老师动情地说,同学们,许多小朋友在地震中失去了自己的爸爸妈妈,想象一下,如果是你们的话,会有多么难过啊。他们亟需我们的帮助!颜丛看到班上许多小朋友开始擦眼泪,她很疑惑,也很羞愧,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难过,她也没有爸爸妈妈,可她觉得,和外婆在一起很幸福的。
可是现在,妈妈爸爸突然要回来了,像一份从天而降的大礼,而且听舅舅的意思,这么多年他们跑生意终于跑出了成果,苦尽甘来,不久就要带着丰厚的身家荣归故里。舅舅开始提前给颜丛做思想工作,他双手按在颜丛肩上,低下头看着她,“丛丛,你妈和你爸这些年在外面打拼都是为了你,你要体谅他们,知道吗?”颜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考入宜川一中后,颜丛和两个表姐开始住校,周末回家。舅舅和舅妈到市里来看她们,交给颜丛一部手机,两个表姐不乐意了,为什么她们没有?舅舅说,这是丛丛妈妈买给丛丛的!
晚上,颜丛回到寝室,打开了那部手机。联系人里只有一个号码,妈妈。颜丛想了一晚上,终于发过去一条短信。
妈妈,你好,我是丛丛。
谢谢你给我买的手机。
和妈妈的聊天逐渐频繁起来,颜丛开始和她吐露心事,倾诉烦恼,她也用大段大段的文字和妈妈描述那些她所缺席的她的童年,那些夏天疯长的茂盛的荒草,风一来,就吹出千层浪,那些在黄昏时候飞过水面的蜻蜓,她不知道今年的这只是不是去年的那只。写着写着她忽然哭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屏幕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心里为什么酸得要命。
时隔多年,一种后知后觉的孤独笼罩了她。
周末,妈妈和爸爸会和她通电话,他们说他们现在在泰国,那边天气很好,有吃不完的水果,他们过年就会回来,这次回来就是永远回来。他们总问颜丛缺什么,需不需要这个,需不需要那个。爸爸的声音浑厚有力,又喜欢开玩笑,说起话来乐呵呵闹哄哄的,颜丛觉得他一定是个开朗的人。
渐渐地,她开始对父母产生了依赖,她在降温的天气里很骄傲地在校服外套里穿上父母买给她的新毛衣。同时,她也以早慧之下出色的想象力为这些年父母缺席找好了借口。这些年,他们在外东奔西跑颠沛流离甚至很有可能遭人陷害锒铛入狱,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的女儿,颜丛,为了她将来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终于,小年那天,爸妈回来了。他们先坐飞机再坐火车,颜丛和舅舅一家到车站去接他们。舅妈那天给颜丛穿了一件很漂亮的有一个大大的白色毛领的小斗篷,表姐们羡慕地说她就像白雪公主一样。舅舅一家人把颜丛簇拥在中间,站在到达口等待。人流中,一对拖着行李箱的男女朝他们走来,舅舅热情地挥手,颜丛紧张又兴奋,她觉得嗓子有些干,怕等会儿叫不好爸爸妈妈。
妈妈和爸爸在她身前停下,眼泪和笑容争前恐后地涌了出来,丛丛,丛丛。爸爸蹲下来,紧紧地抱住了颜丛。
颜丛也想抱一抱妈妈,可是被爸爸松开的那一刻,她忽然愣住了。
她看见妈妈的手上还牵着一个小孩。一个,小小的,小孩。
妈妈牵过那个小孩,把她推到颜丛面前,说,丛丛,这是妹妹,你抱一抱她吧!
十二岁的颜丛呆呆地站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傻傻地笑着。她期待了半年的礼物,她兴高采烈手慌脚乱拆开的礼物,竟然只是一个,漂亮的空盒。
他们,还有别的女儿。
父母很快在市里买了房子,三室一厅,还特意留了一间房给颜丛做书房。小妹妹和爸妈睡。颜丛拒绝了妈妈半走读的提议,仍旧住校,一个星期回一次家。
某天,颜丛在书房写东西,妈妈走进来,颜丛赶紧拿书挡住。妈妈的脸上便浮现出一些失望,她在颜丛身后站了一会儿,摸了摸颜丛的头,叹息着说,丛丛,我怎么觉得,妈妈回来后,你和妈妈还没有之前亲密了呢?
那个时候,你可是和我有说不完的话的。你看,你发的这些消息,每一条妈妈都有留着。妈妈知道,妹妹的事......你可能会有一些想法,但是,我们是一家人,你和妹妹,都是妈妈的宝贝。前两天,你的班主任林老师给我打电话,说好几次看到你一个人在花坛边和食堂里偷偷哭,妈妈听了,很心疼你......
这时,妹妹在客厅里大声叫妈妈,语气昂扬,欢喜雀跃。妈妈走到门口,暄暄,我在和姐姐讲话。
妈妈,我要给你看一个惊喜!
妈妈等会儿看,妈妈先和姐姐讲话。
哎呀你快来你快来,晚了就不是惊喜了!来嘛来嘛,你一定会喜欢的。
颜丛用背影面对着妈妈,她知道她到底是出去了,等到她再回来的时候,房间里谈话的氛围已经变了,妈妈不知道从哪里继续说起,一时有些尴尬。
妈妈。颜丛叫了她一声,说了一句话。
我讨厌吃蛋黄鸡翅。
妈妈疑惑不解。
颜丛不再说什么,收拾好东西回了自己的卧室。妈妈想再进来,却发现房间已经被反锁,只得叹息着离开。她不知道颜丛就在房间里扑在床上哭得满脸是泪,就想她不知道颜丛讨厌蛋黄鸡翅的原因就只是,那天一家人出去吃饭,颜丛吃了最后一个蛋黄鸡翅后妹妹忽然哭了起来,说那是她的鸡翅,被姐姐吃掉了。妈妈赶紧把妹妹抱在怀里,顺着她的话哄劝,说姐姐坏,姐姐坏,那是暄暄的鸡翅。而爸爸立马叫来服务员再点了一份。那一刻,颜丛感到无地自容,她觉得,饭店里所有的人都在这一刻朝她看了过来,所有人都在笑话她。
她好像,一个不知分寸的外人。
初中毕业,颜丛凭借全区第一的好成绩,考进了赫赫有名闪闪发光的渝高。江渝有很多高中,能够称得上渝高的只有一所。颜丛从一周回一次家变成一个月回一次家。大学,颜丛更是考到了遥远的南京。暑假室友们一结束考试就立马踏上回家的行程,颜丛一个人留在学校,打工挣钱。
有一年,爸妈带上妹妹,从宜川到南京,跨越一千多公里来看颜丛。那天颜丛正在一个展会做主持人,她外形条件棒,出身院校也好,肯表现愿吃苦,不缺机会。她看见爸妈在台下朝她挥手,脸上露出骄傲又心疼的表情。她一下台,爸爸立刻拿伞遮住她,妈妈拿纸巾给她擦汗,说,热坏了吧。爸爸说她不用这么辛苦,家里完全供得起她,她可以开开心心轻轻松松地念大学。颜丛尽拣些表面原因,只说想锻炼锻炼自己。妈妈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捏了捏,传递过来力量和温度,丛丛,刚刚你站在台上的样子,特别棒。妈妈抬头看着她,人到中年的她在穿着高跟鞋的颜丛面前矮了一大截,她倒像个孩子了。
颜丛固若金汤的心防微微松动,有了一丝缝隙,她说,可以再等一下,结束后一家人一起去吃个饭,她请客。
爸爸笑呵呵地说,有他在,怎么能让颜丛掏腰包呢?妹妹也帮腔说,对呀对呀,让爸爸买单,他有钱。大家都笑起来,一时其乐融融。
晚上,一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和气又愉快地吃了一顿饭。爸爸甚至主动提酒敬颜丛,模仿电视剧的语气说这些年照顾不周多有得罪,妈妈和妹妹都笑起来,颜丛知道爸爸已经醉了。
把爸妈妹妹送回酒店后,颜丛打车回学校,吹着夜风放空。她点开朋友圈,刷到了妹妹的动态。妹妹发了很多她和爸妈的合照,一起去夫子庙,在人流如织的景区打卡拍照,三个人手挽着手对着镜头露出幸福的笑容,一起在秦淮河上坐船,妹妹给妈妈拍照,背景是一丛夜色中水边的夹竹桃,妈妈很美;正在拍妈妈的妹妹也被爸爸捕捉下来,妹妹很幸福;他们还一起吃了梅花糕一起买了茉莉手串一起去看了妹妹最喜欢的偶像组合的演唱会。
最后一张,是全家的合影。妹妹站在爸妈中间,颜丛站在妈妈旁边。
妹妹小雀儿一般叽叽喳喳地写下一大段开心的文字:和我亲爱的爸爸妈妈去南京玩啦~南京真好!一起吃了梅花糕坐了游船还看了我最最最爱的花团的演唱会!爸爸妈妈我爱你们~当然啦,我们还去看了我的漂亮姐姐~
原来,他们有这么完美的一个假期旅行,而她,只是他们旅途中顺便的看望。
颜丛觉得真好笑,早该习惯的,一直都是这样。她笑起来,眼泪跟着笑容一起涌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