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渝的夏天,常有绚烂的晚霞。徐晓闻走出大楼,看到远方天际一片绯红,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近来律所事忙,她又刚刚升了职,连续加班大半个月后,终于在今天,七点之前下了班。
她看了好一会儿天际的晚霞,才注意到不远处站着的颜丛。两个人对上眼神,颜丛朝她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透明盒子,上面扎着漂亮的丝带,里面是蛋糕。
徐晓闻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二十三岁的生日。
因为蒙蒙跟导师去了田野调查,徐晓闻最近也一直加班,所以三个人约定等蒙蒙回来了再一起庆生,徐晓闻也就忘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两个人到草坪的长椅上坐下,颜丛小心翼翼地切好蛋糕,努力不破坏它漂亮的形状,把纸盘递给徐晓闻,“生日快乐,徐律师。”
徐晓闻接过,尝了一口,清甜绵密的奶油下,藏着她最爱的蜜瓜,“好吃,你自己做的?”
“不止我,是我和她一起做的。”
“蒙蒙回来了?”
“不是蒙蒙。”颜丛摇摇头,看着徐晓闻,“是凌笳葭,我女朋友。”
徐晓闻放下叉子,看着颜丛,脸上笑容消失不见。
“晓闻,你知道的,我和父母很疏远,高中一个人到江渝来念书,你是班上第一个找我说话的人,也是因为你,我和蒙蒙才会成为朋友,这些年,你早就成了我姐妹一般的亲人。所以,别人怎么想我不在乎,但你的想法对我很重要。我和她在一起了,我会离开学校,备考源流,去往她所在的地方,我知道,这听起来好像有点荒唐,我也明白这有些冲动。但是,我真的想好了,我把一切都想到了,可我还是想这么做。”颜丛忽然有些哽咽,泪意涌现,默默凝视着徐晓闻,“我好希望你可以——”
心脏怦怦有力地跳动着,她其实很害怕。
“祝福你。”
“祝福我。”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颜丛一愣,徐晓闻笑了起来,用一种长辈般的爱怜的目光看着颜丛,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祝福你,颜丛。”
颜丛忍住炽热的泪意,用力点点头,“嗯!”
蒙蒙刚从田里回到城里,一道晴天霹雳就迎面劈了过来。
颜丛恋爱了,恋爱的对象还是个女孩。
不过她们这一挂文人,底线大都比较灵活。消化整理好这条大新闻后蒙蒙脱口而出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亲了吗?”
颜丛低头,默默脸红。
蒙蒙紧接着口无遮拦第二句,“伸舌头了吗?”
正在吃鸭舌的徐晓闻赶紧吐了出来,“你能问点素的吗?”
蒙蒙口吐狂言,“都谈上了还吃什么素?”
徐晓闻看着颜丛笑,“人家丛丛和妹妹约会都是什么爬爬山啦骑骑车啦唱唱歌啦,简直就是小学生春游。”
蒙蒙大失所望,“啊?这么绿色?我以为起码会有点黄色。”
颜丛求饶,捂住自己红透了的脸,“别说了。”
期末临近,八班的许多女孩子都知道了颜丛即将离职的消息,陆陆续续地到办公室来送礼物。女孩子们心思灵巧,大多是手作,有些是扭扭棒扭成的毛茸茸的小狗,有些是一朵一朵粘上去的会发光的郁金香摆件,有个女孩子送给颜丛一袋花籽,“颜老师,这是我妈妈养的太阳花结下的花籽,很好种的。花开的时候,你要想起我。”
那是个个头小小的女孩,皮肤苍白,神情羞涩,很多时候上课大家在积极互动说说笑笑的时候,她就在一边安静地微笑。她勤奋,成绩不好也不坏,曾经一次颜丛撞见她生理期疼,于是把她带到办公室,给她吃了药,充了暖手袋。此后,她对颜丛明显要亲近不少,偶尔也送给颜丛自己买的小零食。
她望着颜丛,眼里浮现一些期待的,不舍的神情。颜丛站起来,轻轻地拥抱了她一下。今后,这个孩子也会在自己的记忆里化作一枚太阳花吧。
颜丛也给学生们回了礼,大多是她们学习会用到的东西。她把自己写满备课笔记的书,送给了班上的课代表。周末,颜丛在凌笳葭家里做蛋糕,为了证明自己已经可以出师,这次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拒绝凌笳葭的帮忙。小小的蛋糕被烤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颜丛小心翼翼地给它们挤上奶油,再装进特意从网上买来的各种漂亮的小小礼物盒里,最后放进自己手绘的卡片,写上to签。
凌笳葭在一旁看着她认真又虔诚地做着这一切,笑,“你好像饭撒的爱豆啊。”
颜丛说,“当老师可不就是当爱豆?这些可都是我的真爱粉呢。”突然,她神情骤变,语气惊恐,“天呐,那我跟你谈恋爱算是私联吗?”
“没关系,你已经退团了。”
五颜六色的礼物盒在桌上排成方阵,颜丛亲手给它们系上漂亮的蝴蝶结,欣慰又满足。她找了一个更大的礼物盒,把这些小盒子一个一个地装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发现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显得有点无聊的凌笳葭此刻双手托着下巴,微微偏着头,目光有些寂寞地盯着她。
凌笳葭伸过一只手,轻轻地拉了拉颜丛的袖子,语气里有些失落,“没有我的吗?”
我也很乖的。
颜丛面上浮现一丝羞赧,伸过手反握住凌笳葭的手,“其实我有一个准备很久的礼物,但是......”
凌笳葭看出了她的犹疑,立马打断,“没有但是。”
“可我想它是一个惊喜的。”
凌笳葭眨了眨眼,上演一秒失忆,“啊?你刚刚说什么?”
暑期正式到来,季风带来雨水。大片大片的芭蕉叶被冲洗得发亮,河湖漫涨,草木拔节,雨声哗啦,七月青色的雨季如同一曲繁弦急管的交响乐。
下雨的日子里,颜丛喜欢和凌笳葭待在一起。有时候是并排坐着一起学习,各看各的书,明明窗外雨声那么大,可室内一切的声音却清晰可闻,翻页的声音,写笔记的声音,她起身接水回来时把杯子在桌面上放下的声音。她用一种撒娇的痴缠的语气说,“晚上好想吃番茄煎蛋面呀。”
等到颜丛觉得她差不多已经忘了礼物那回事的时候,某天,一天的学习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影,颜丛趁她注意力都在电影上的时候,把那条蓝色的手链轻轻地套进了她的手腕间。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凌笳葭解释手链的由来,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这个,是我小学毕业那年,学校忽然掀起一股穿珠子的风潮,手链项链,男孩女孩都在穿,上课下课两只手都在课桌下偷偷忙活。穿好以后呢,大家就会送给喜欢的人。有的呢是偷偷放在对方的课桌里,有的呢就拜托同学转交,有个胆子好大的男生,居然选择当面送,被老师抓包后他立马说是送给老师的,只是太紧张了所以找女同学演练一下,老师当然不信啦,把他打了一顿,手链没收,班上人笑了他好久。”她和她讲幼时的回忆,像是给玩伴分享珍藏的小孩,凌笳葭跟着她一起笑。
她执起凌笳葭的手,继续说,“我当时也和她们一起穿珠子玩,这是我穿得最漂亮的一串,大家都说好看,还有男生出五块钱要买呢。五块钱噢,当时的五块钱,很多很多了。我当然舍不得啦。只是,我当时并没有什么喜欢的人,所以就把它收了起来,暗暗立誓,这条手链,一定要送给我特别特别喜欢的人。”她看着凌笳葭,像是一个刚上台做完演讲紧张又期待地等着评委反应的小朋友,“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凌笳葭低头,轻轻抚摸着那串珠链,感到一种无比温柔的心情在胸腔内流动。她笑了,颜丛以为她是在笑手链。
“哎呀,你要包容一个小学生的动手力和审美力。真的有那么丑吗?”
“没有,”凌笳葭笑着摇摇头,“我觉得很好看。”
她真的觉得很好看。那是条蓝色的珠串手链,小小的珠子晶莹剔透,是各种深浅不一的蓝,渐次变化、沉淀,如初晓,如薄暮,如深海,浩渺幽微。珠串间还挂了两个很小很小的银铃,轻轻摇晃,一阵玲玲,欲说还休。
颜丛似乎受到鼓舞,“告诉你一个秘密。”她倾过身凑在凌笳葭耳边悄声说,“其实,我本来是打算告白的时候送给你的。”
凌笳葭惊喜,“告白?你还想对我告白呀?”
“就之前我说要找你谈谈啊,谁知道后面发生那么多事呢......”
凌笳葭撇撇嘴,“结果还不是我先说?胆小鬼。”
颜丛吐吐舌头,“你狗胆包天嘛。”
凌笳葭说,“那你本来打算告白的时候,对我说什么?”
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颜丛,无比期待。颜丛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我不说。”
“说嘛。”
“你肯定已经知道了呀。”
“我不知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哎呀你就说......”
颜丛忽然偏过头,微微一仰,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唇,“说了。”
凌笳葭笑了,低下头来,用自己的鼻尖轻轻蹭着她的鼻尖,“你作弊哎。”
气温不断攀升,如同热恋的心情,盛夏到达顶点,炽热的阳光满城倾泻。一起牵手、散步、回家,一起写题、背书、做笔记,一起从超市里买回各种味道的雪糕塞满冰箱,星期一是白桃,星期二是茉莉,星期三是荔枝,用味道标记日期。做下许多平常又具体的小事,填满生活。然后,在分离的日子里等待,在相聚的日子里相拥。
有时候,又或许只是静静地躺在凌笳葭家里那张巨大的蓝色地毯上,看着对方,感受彼此的呼吸,窗外的阳光爬上脚背,凌笳葭拿起遥控器关上了窗帘,阳光被滤去大半,室内陷入一片朦胧柔和的昏幽之中。
于是靠近,相拥,接吻,头发缠绕。凌笳葭撑起双手,低头看颜丛,两个人对视,目光彼此牵扯,黏黏乎乎的,她突然害羞起来,扑哧一声笑了,跟着把头埋进颜丛的颈窝里,撒娇似的轻轻地蹭。颜丛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姐姐。”她呢喃道。
很快,夏天结束了。凌笳葭出发去源流报道前一天,颜丛陪着她一起收拾东西,把她的衣服叠进行李箱。棒球服外套,白色短袖,粉色衬衫,她都见过它们,记得它们,一件又一件衣服,像是一枚又一枚书签,标记了动人的情节。她感到一种温柔的心情在胸中涌动,不由得捧起她的衣服,把头埋进去,用力地嗅了嗅。
是洗衣液的清香。
和她的味道。
凌笳葭从洗手间回来,正好看见这一幕。她走到颜丛身后,安静着,不忍心打扰。颜丛起身,转头抱住她,扑进了她的怀里。
“你要想我。”
白昼昏昏,秋天登场了。凌笳葭几乎每周都回来,哪怕只待一晚。从源流到江渝,从江渝到源流,在一次又一次的飞行时间里读完一本又一本的书。她身上的衣服,从一开始的白色短袖,变成了衬衫外套,再是过膝的黑色风衣,立领的白色毛衣。落叶飘摇的梧桐大道上,和凌笳葭一起牵手散步的颜丛望着身边的女孩,会生出一种奇妙又感怀的心情。
原来秋天的凌笳葭是这个样子啊。
时间流经她。季节映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