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磊自从打了麦爱后,一直留在水闸住,甚至没有回家过年。
转眼就到了年初七,人日 。麦爱自打架那件事后每晚都失眠,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今天早上起床头是晕乎乎的,偶尔还觉得右上腹部隐隐作痛。她强打精神,收集了挂在神台上的小年桔和煎堆,并用煎堆煮了斋菜。农村传统,只要吃过斋菜和年桔,来年小孩子就会聪明伶俐,大人们事事如意。
她走出院子,抓了一把谷壳撒在地上,鸡群一下扑上前争吃,其中两只会下蛋的老母鸡仗着资格老,争得最欢。目前这老母鸡下的蛋是女儿们补充营养的主要来源。
“爱姐,你响屋企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那是住斜对门的阿娥,比麦爱小十来岁。俩人经常聚在一起绣枕头巾。阿娥最拿手的就是 ” 鸳鸯戏水“,可无论她怎么教,麦爱总学不会 。
“係阿雁啊?” 麦爱随即出了院门,只见阿雁眼睛弯弯,笑咪咪的站在家门口。明晃晃的阳光里,她显得更加标致可人。
“嗯!爱姐,我攞咗啲嘢畀你。” 阿雁扬了扬手上的一个小布包。
“为咩咁客气啊! ” 麦爱走上前去接过她递过来的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块鸳鸯戏水的枕头巾绣品。
“好靓啊!点解无端端送呢个畀我啊?下次你教我咪嘚啰。听日 (注:明天)要结婚啰,你点啊?” 麦爱说着,拉着阿娥的手就往屋里走。她知道阿雁是被她妈迫着应下这门婚事的,男方是同村另一个生产队的,长得很差,但有点家底。阿雁的父亲是个瘸子,母亲也是一身病,家里穷得是叮咣响,如果阿雁不嫁,她的弟弟就没钱娶老婆。
“我冇事。今日噈唔坐喇!我净係想来睇下你。爱姐,你要保重啊!我走喇! ”阿雁笑得比哭更难看,她轻轻推开麦爱的手,转身准备离开。刚走两步,忽然又回过身来,握住麦爱的手好一会才放开。
“阿雁,你真係冇嘢?不如入来坐下喇。” 麦爱说不出那里不对劲,下意识的想拉住她。
“唔坐喇。走喇!爱姐。” 阿雁长长的叹了口气,深深的看了麦爱一眼,毅然转身沿着小巷快步走去,迎面碰上了刚回家的麦英子。麦英子一抬头,只见阿娥稍稍伸展开双臂,两只手除了大拇指之外的四跟指头分别捏着毛衣长长的袖口,像大雁一般轻轻的上下摆动了两下双臂,从她身旁轻轻掠过。
傍晚时分,麦爱的腹部忽然剧烈的痛起来,不断呕吐,还发寒颤。放学回家的麦仙子见状一边吩咐麦英子在旁边盯着,一边拼了命的跑去村医疗站找医生。
村医麦坚荣很快来到,麦爱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痛得几乎晕厥过去。麦坚荣尝试用力去按压麦爱的肚子,她痛得咧着嘴,连叫出来的力气都没有。
“睇来係内脏嘅器官出咗问题,但係我冇办法确定具体係边个,一定要去医院!迟咗怕会死人??。” 来不及多想,麦坚荣紧张的说道,他很明白这不是他能处理的小病小痛。
麦英子一听,吓得大哭,睡梦中的李育儿被麦英子吓醒了,跟着哭闹起来。
“净喺(注:只会)识喊 (注:哭)!你咪嘈喇!” 又怕又无助的麦仙子带着哭腔大声的骂止麦英子。
麦坚荣环顾了一下四周,皱着眉头问:“你老窦呢?净喺嘚你哋几姐妹响屋企? ”
“佢响水闸,冇返来。不过我二叔和阿奶住响隔离 (注:隔壁),我去谥(注:叫)佢哋。” 麦仙子忽然想起同屋住的亲人,话没说完,人已经跑出了里屋。
不知过了多久,麦仙子沮丧的回来了。李丽慢悠悠的跟着走进里屋,见到麦坚荣,稍稍加快了点脚步走上前问:“阿坚,辛苦嗮你喇!” 远远的看了一眼麦爱后,李丽接着问道:“阿爱乜嘢情况啊?”
“丽婶,几麻烦下……” 麦坚荣刚想解释一下情况,麦爱又“哇”的吐起来。
见情况紧急,麦坚荣说:“丽婶,爱姐嘅情况好严重,我哋最好快啲送佢去医院。”
李丽有点为难的说:“阿磊又唔响屋企,阿亮又有嘢做紧,行唔开(注:抽不开身)哗!不如你开啲药畀佢,等佢止咗呕先,听日(注:明天)睇下点样再算?”
“坚叔,我识得骑单车,我送我阿妈去医院喇!只不过我以前冇去过医院,唔知到咗之后应该点做。” 未等麦坚荣回李丽的话,镇静下来的麦仙子焦急的说。
麦坚荣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李丽,稍作思考之后说:“噉喇,我同你哋一齐去!等你阿妈坐我架车,你踩车跟响后边!”
之后,麦坚荣将自行车推进来,李丽把着自行车,麦坚荣跟麦仙子抬着麦爱上了自行车。
麦仙子简单的交待了麦英子关于如何照顾李育儿,然后按麦爱说的翻出家里所有现金,推着车子跟在麦坚荣后面走出小巷。
一伙人经过阿雁家时,痛得迷迷糊糊的麦爱见到许多人聚在屋里,神情紧张的说着什么。麦爱心想可惜了,明天不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出阁了。
众人走后,李丽见育儿在哭,就冲了些炼奶喂给她喝,肚子填饱了之后的育儿又乖乖的睡着了。
“老二,你自己照顾阿儿嘚唔嘚?” 李丽想返上阁楼睡觉。
麦英子静静的注视了李丽好一会,然后点点头,没吭声。麦仙子临走时告诉过她晚上只需要给李育儿换纱尿布,如果实在紧急就去找同村住的外婆李兰凤。
“ 我返去训 (注:睡觉)喇,你哋有嘢就上阁楼叫我。” 说完,李丽就走了。
见到李丽回到阁楼上,麦三城有点好奇:“你唔使陪下佢哋咩?”
“老二话佢嘚㖞。我讲佢知有事上来揾我喇。” 李丽随意的说道。
“嗯,呢个老二睇落都几乖。 ” 麦三城点点头。
李丽闻言摇了摇头说: “我以前都以为佢好听话,但其实唔係??!佢係无声狗,咬死人嗰种!有次佢同阿雅(麦亮的大女儿)响门口问我攞钱,我畀咗阿雅两毫子(注:二角钱),畀咗佢5分钱,佢追住问我点解畀佢咁少,我话冇咁多钱响手,点知畀佢见到我手上另外一张两毫子。佢话我呃佢(注:骗她),即刻火爆爆撕烂了5分钱,丢了入水沟!脾气好臭!十足十(注:100%)似佢老母!”
“计我话(注:按我的观点),似佢老窦!“ 麦三城没好气的说,几个儿子中,麦磊最像他,也喜爱打猎,但俩人只要一碰头就吵架,他最不喜欢这个儿子。
一行人到达镇上的黄善医院时,已是晚上9点钟。值班医生听了麦坚荣简单的病情介绍后,对麦爱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最后诊断为胆道蛔虫病,已经并发黄疸,情况非常危急,需要住院治疗。
输液后,麦爱的症状慢慢缓和了过来。麦坚荣见情况好转就先行离开。麦仙子坐在床边陪着麦爱。
病房里总共6张床,4张空着,另一张床上是一个年迈的老爷爷,他身边没有陪人,因为病痛一直在呻吟。
窗外断断续续传来鞭炮声,在提醒着麦仙子今天还是新年。风从开着的窗户吹入来,吹动了麦爱乱糟糟的头发,一把把白发触目惊心。因为严重缺钙,她整口牙掉光了,只剩几个门牙,没有牙齿支撑着的脸颊凹陷下去,整个人看上去形容枯槁。看着平时爱清洁的麦爱一身污渍,脸色蜡黄,一动也不动的躺着,麦仙子很害怕,她无法想像没有麦爱的日子她们几姐妹能否活下去。她走上前去关了窗户,将鞭炮声阴挡在窗外,又惊又怕的度过了15年以来最漫长的一个冬夜。
竖日清晨,缓缓醒来的麦爱低头看见伏在床尾睡过去的大女儿,想起家里13岁的二女儿和不足周岁的小女儿,无力感一下子把她击溃了,眼泪漫上了眼眶。这么多年来,她为了争一口气,拼了命般想要一个儿子,结果自己身体也垮了,女儿们也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苦难,值得吗?麦爱不断自问。
竖日大清早,听到消息的麦磊赶回了家。刚进屋,阁楼上睡觉的李丽听到动静,马上走下来迎上前嘘寒问暖:“阿磊啊,你返来噈好喇!你食咗嘢未?我寻晚黑 (注:昨晚)担心到一夜都冇训。”
“阿妈,俩个细啲嘅(注:两个小女儿)点啊?” 麦磊焦急的问。
“佢哋冇嘢,我叫咗老二有嘢噈讲我知喇!我啱啱 (注:刚刚)谂住 (注:打算)落来煮啲粥畀佢哋食,你噈返来喇!” 李丽边说着边走进里屋,抱起睡得正香的李育儿,拍了拍麦英子。“ 老二,起身喇!”
睡眼朦胧的麦英子翻了个身,没搭理李丽。昨晚她可忙坏了,起来几次帮李育儿换尿布。爱睡懒觉的她天亮了才眯了一会,这会正睏呢。
李丽没管麦英子,接着手脚麻利的开始给李育儿喂奶,换尿布,煮粥。
好大一会,麦英子起来喝粥,她隐约听到李丽在一旁悄悄的跟麦磊说什么过大礼,寻找某人等等。她打断他们:“老窦,你知唔知阿妈点样啊?我想去睇阿妈!”
未等麦磊反应,李丽就接过话桩:“你阿爸唔得闲,有你家姐陪住你阿妈,得嘅喇!”
接下来2天,麦磊白天跟着李丽出去办事,晚上在家陪着麦英子和李育儿。外婆李兰凤偶尔上家里照顾一下李育儿。
住院2 天后,尽管医生一再强调麦爱仍然需要留院观察,但她坚持带药回家治疗,出了院。
刚到家门口,银婶就悄无声息的凑上前来。“阿爱,返来喇?听讲你病咗㖞,好返嗮喇?你老公前日返咗来啫,佢有冇去睇过你啊?”
阿爱知道她爱说八卦,不想跟她多说,敷衍道:“小事小事,好返嗮喇。”
见麦爱往家里走,银婶急不及待的拉着她分享这两天听到的八卦:“阿雁走咗喇!你知唔知啊?”
麦爱一下子蒙圈了。“走咗?咩嘢意思啊?走去边啊?佢前日唔係出咗阁咩?”
“投水(注:跳水自杀)喇!出阁前一晚就唔见咗佢,成条村嘅人都出嗮去揾,卒之 (注:最终)响山塘水库边揾到佢两只鞋!佢一句说话 (注:话)都冇留低 (注:留下来),琼婶 (注:阿雁母亲)好似癫咗噉样,日日揽住屋企嗰只空棺材喊。真喺冇阴公(注:即造孽,转义为凄惨、可怜)!” 银婶一边分拣着手里的韭菜一边叹气。
麦爱的心像是被人狠狠的扎了一刀,难怪去医院那晚这么多人在她家问口…..那天早上阿雁上门送她枕头巾,原来是来跟自己作最后的道别!反应过来的麦爱不断自责,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及时发现她轻生的念头并阻止她。
等着听更多八卦的银婶见麦爱没吭声,没趣的离开了。
麦爱失神落魄的走进院子,像往常一样抓起把谷壳撒在地上,过了一会,没见到扑上前争吃的两只老母鸡,她走进鸡舍,发现两只会下蛋的鸡已经不见踪影。鸡丢了!
“老二!你喺唔喺唔记嘚闩(注:关)院门畀两只鸡走咗出去?!” 麦爱吼着冲进里屋。
麦英子坐在床上,正端着奶瓶喂李育儿喝奶。见到麦爱风风火火的冲入来,吓了一大跳。 “鸡唔见咗咩?!唔关我事㖞!”
“唔喺你喺边个?净喺得你响屋企!” 麦爱追问。
“我冇出过去吖,一唔喺你问下老窦喇。” 麦英子很委屈。这俩天她乖乖按照麦仙子吩咐的在家照顾着李育儿,除了上厕所,连门口都没迈出去过。
晚上,麦磊回家了,带回来他的最爱,一块卤水猪头肉和半斤烧酒。
见麦爱追问老母鸡的事,他揄挪着说道。“阿照过大礼,差两只鸡,我妈话冇钱买,我咪叫佢捉我哋啲鸡啰。”
“点解要捉我嗰只识下蛋嘅鸡?其他鸡唔嘚咩?“ 大病未愈的麦爱知道自己不能生气,但实在接受不了,这可是会下蛋的老母鸡!
自知有点理亏的麦磊说:“唔捉都捉咗喇,算喇!”
麦爱绝望了,腹部又感觉一阵隐隐的痛,心想:“係啊,唔想算数(注:作罢)又可以点样呢?” 她彻悟了,在这个家族里,无论有没有儿子,自己根本都不会得到分毫的尊重。麦雁的离开让她明白,作为母亲,她必须尽全力培养和保护几个女儿。自己受过的苦,无论如何不能让女儿们再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