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滂沱,山路被泡湿,泥土冲散后,露出硬石。
慌不择路的人脚底打滑,跌入了浅泥潭里,他所过之处,血流一地,好在夜里下起了大雨,把脚印和血迹冲了个干净,否则他右腿中箭后,不可能独自躲上山。
护送他出城的死士在山脚和刺客酣战一场,这二十个人都是角斗场里以命相搏换出的生机,奈何对方人多势众,明目张胆地带着武器,说要捉拿刺杀侯爷的贼子。
他不敢亮明身份,他身上的秘密要是让官家知晓了,安远侯府怎样他不知,他自己这条命定是保不住的,落到皇城司狱里,还不如死在这荒山野岭。
两拨人缠斗之际,他趁乱逃脱,被流矢射中,假死脱身。
男人一瘸一拐往山上爬,他此时势必不能下山,追杀的人马说不定还没散去。往山上走,找个山洞过夜,处理他的伤口,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可惜天不遂人愿。
冷笑声自头顶传来,透过潇潇夜雨,传入他耳中。
男人拔腿转身,脚一滑,便跟个石头般滚了下去。树上的黑衣人飞身而下,长剑出鞘,直接挡住往山下滚的人。
剑身晃了晃,雨水顺流而下,黑衣人脚踩上男人的胸膛,抽回自己的剑抵在男人颈侧。
“魏侯要你的命,将军死后要找人索命,可千万看清楚了。”
“慢着!”男人赤手握上刺客的剑,顾不上疼痛,“他给你什么东西,我加倍给你,不不,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回应他的,是刺客轻蔑的笑,还有刺骨钻心的一剑。
宿雨洗净血迹,脏污与不堪,在日光照不到的地方滋长。
赵簌晚在约定的时间等楚棯。
不同于上一次,两人在玉河边的会面,楚棯邀她去了自己的住处。
许是怕白日里人多眼杂,教旁人认出了赵簌晚的身份。
这是一间不起眼的屋子,一张挨着墙的床,床脚是一人高的衣橱。矮旧木桌底下躺了只短腿黄毛狗,它仰面眯着眼睡觉,胡子一翘一翘的,弯起来的四条腿蹬了下,没醒,翻个身继续睡。
赵簌晚蹲下去,指尖探至半空,扭头看向身侧之人:“我可以摸它吗?”
楚棯愣了片刻,微一点头。
便见她用手指碰它摊在地上的软肚皮,手指一松,凹陷进去的软肚皮慢慢回弹,睡着的懒狗又蹬了下腿。
赵簌晚弯着唇,笑吟吟的:“它叫什么?”语气轻松熟稔,仿佛他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它没有名字,”楚棯对上她诧异的目光,扯了扯嘴唇,“它本是宫里的野狗,狗胆包天去尚膳局偷吃,被宫人一路追着打断了右腿,我瞧见便把它领回来了。真是条懒狗,整日窝在屋子里,吃了睡睡了吃。”
“大人怕不是嫉妒它活得太恣意,过了你过不上的日子,才说这酸话?”
仅仅三次接触,就教她摸准了楚棯的性子,从贱奴爬到皇城司使的位置,他洞悉人情冷暖、人性脆弱,早已在心中建起高墙厚壁,可时间长了也难免孤独。赵簌晚要做的,就是告诉他,自己有所求,坦坦荡荡地带着目的接近他,并适时流露自己的真诚和善意。
如她所料,楚棯并未因她打趣的话而翻脸,只是让她坐。
两人相对而坐,淡淡的脂粉味儿在她鼻尖萦绕,赵簌晚皱了皱眉,犹疑道:“大人有……”
宫里常有太监宫女对食,楚棯身上脂粉味倒提醒她了,若是对方有相好的,她不妨直接和那姑娘接触,也不用在此和一个男人周旋,即使对方不是完整意义上的男人。
若楚棯有相好的,那为何要没分寸地靠近,无论是皇城司大狱的初次相见,还是三日前约她夜里相见,都不该是有相好的人做的事情。
赵簌晚有些恼火,但顾及对方的脸面,没有直接说出那几个字。
可楚棯还是变了脸,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尖刻地笑出来,一双眼不再躲避,直直看着对方:“有什么,怎么不说了?”
他忽然想起,那妇人打量他时,眼底藏不住的轻蔑鄙薄,是在笑他是个阉人么?那赵簌晚呢,她为何皱眉,心里也是觉得他恶心的吧?前几日还说,他想要什么,她就能给什么,现在连装都不想装了么?
这是一种遭人背叛的感觉,没有期待和信任,又谈何背叛。
楚棯为他这份期待而恐慌,眸光一点点黯淡,执拗地问:“说呀,有什么……”
陡然提升的音量,把两人都吓了一跳。
赵簌晚眉一挑,被他莫名其妙的怒气惹恼了,哼笑道:“大人既然有了心悦之人,就该懂得边界和分寸,而非邀我深夜相见,更不该拉拉扯扯的。”
她“蹭”的一下站起身,作势要离开,楚棯也跟着她站起来,两人动作幅度太大,睡在地上的小狗被吵醒了,一个翻身撅起尾巴冲赵簌晚叫。
“住嘴!”楚棯斥道,那狗委屈巴巴地在两人之间跑,见没人搭理它,自顾自地踩脚上的光斑。
冬末春初的风有些凉,吹过院子里的常青木,吹散了楚棯眉间阴翳。
他的五官单看起来,没有什么记忆点。可放到一起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和谐,令人越看越舒服,没一处不顺眼。
赵簌晚眼见着,他用手背慢慢蹭左脸,一道疤痕若隐若现了。
她抿了抿唇,想刻薄地刺他,就算楚棯是用脂粉遮掩脸上的伤疤,这是他的私事,与她有甚干系,对方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地逼问。尖酸的话在冒出来又被理智压下去,赵簌晚重新落座,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捧在手里。
“你不喜欢……”
后面的话,他自己没脸说,也没什么好说的。赵簌晚是个公主,将来是魏世子正儿八经的妻子,他若没挨一刀进宫,一辈子都不会遇见这样好的人。如今他有权势地位,可终究不过是帝王的走狗,她有所求才接近他。
抛去这一桩,她不会多瞧他一眼,连东宫那位,都没能入她的眼。可若抛却公主这一身份,楚棯想,他还是会被这样鲜活肆意的人吸引。
赵簌晚把茶盏一放,仰着脸看他:“对,我就是不喜欢。”
她踩过地面橘色的光晕,行至楚棯跟前,眼见着对方沉下脸,也不害怕,拿帕子慢慢擦干净他脸上的脂粉:“可是,旁人不喜欢又怎样呢,”长睫掩不住她灼灼的目光,“这世上,喜欢指手画脚的人太多,人家受了苦,他们要踩两脚,人家享了福,他们心里巴巴地盼其遭罪。这种人的看法,何必在意?”
“那你呢?”楚棯垂下眼,目光落在她鼻尖一小块白光上,“你也是这些人之一么?”
“我是不是这些人之一,”她话说得很慢,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要看大人如何想。”
纤长的眼睫扇了下,楚棯的心也跟着跳了下。
“大人若将我拒之门外,我便是不相干的人;大人若是肯敞开心扉,大人于我而言,就是重要的人。”她从荷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弯着眼睛笑道,“这是梨花粉,味道很淡,大人来日出宫不想被人认出,不妨试一试这个,男子也会用的。”
似是怕对方不相信,她还补了句:“二哥就会用。”
楚棯当然不知她是胡说的,因为她身边熟识的男子委实不多,便扯了宋珒疏作幌子。
一种诡异的比较欲在楚棯心中升起,他接过赵簌晚的小盒子:“多谢,我也有份回礼。”
是他从宫外带回来的糖人。
赵簌晚只在小时候吃过这种糖人,兔子耳朵在午后日光下剔透油亮,捏着竹签的手指捻了捻,兔子耳朵也跟着转,活灵活现可爱得紧。
她没忍住,轻轻咬住耳朵一角,舌头舔了下,甜丝丝的,在舌尖化开。垂下去的眼睫飞快抬起,杏眼望向楚棯,一张嘴,没来得及咽下的糖水自嘴角流出,她局促地抿了下嘴唇,湿润润地笑起来:“楚大人吃过了吗?”
偷偷瞧她的楚棯,被人这么一点,也有些臊得慌。
他拿不准,对方这是客套话还是真的关心他有没有尝过糖人的味道。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他都应该回吃过了或是他不爱吃这样的话,可现在,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兴许是傍晚落日照得人懒洋洋的脑子不清醒,楚棯竟然迟疑地摇了摇头,还反问她:“好吃么?”
这话不该问,楚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揪紧了衣料,垂下的目光落在她手上。
糖水滑进了指头缝里,黏糊糊的,把赵簌晚心泡软了,她慢吞吞点了下头,眼睛有些飘忽地看着窗格子:“那我分给你一点?”
这时候,楚棯仍有机会拒绝的,只要他体面地回绝,两个人都能回到恰如其分的位置。
可他得寸进尺了,趁着赵簌晚扭头看窗子的时候,楚棯目光一寸寸向上,凝着她眼角的小痣,没说好还是不好,而是问她:“怎么分?”
属实是赵簌晚意料之外的回答,往前一步,还是停在原地,楚棯把决定两人关系的主动权,这颗烫手的山芋,重新抛回赵簌晚手中。
饶是满嘴胡话的赵簌晚,面对对方谨小慎微的真诚,也洒脱不起来了,愣愣地收回视线,不看窗子,不看楚棯,茫然地看着兔子脸出神,总不好用手掰成两块罢,不一定能掰开,却一定会弄得很脏。
“那,嗯……”她似是难以启齿,嘴角僵弯起一个僵硬的弧度,说话的语速陡然快起来,“大人若是不嫌弃,不妨尝一口,”她把糖人送到对方跟前,“这边我没咬过,干净的,”又飞速觑了眼楚棯,见对方僵着身体一动不动的,便说,“大人若不喜欢就算了。”
她藏也似的收回手,却被人抓住了衣袖,一抬眼,两人神情都不是很自然。
楚棯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脑袋里乱得只剩愈演愈烈的心跳声,磕磕巴巴说了句“喜欢”。
“喜欢什么?”
“……糖人。”
黄毛狗在地上滚两圈,短腿一伸一缩的。
赵簌晚抿了抿唇,挣开楚棯扯着自己衣袖的手,从荷包里掏出一小块碎银推至他手边:“那我请大人多吃一些。”
说完,她也不顾楚棯什么反应,咔哧咔哧咬碎兔子头,又把没舔过的兔子耳朵咬得嘣嘣响。
那狗闻声也站起来,旺旺旺叫个不停。
蛇蝎心肠的皇城司使,在暖融融的傍晚,盯着一根不属于自己的糖人,傻傻地笑。
他把碎银放回她手边,“何必费银子,我吃你剩下的,”脱口而出的话令他无地自容了,扯了扯唇找补道,“我刚进宫的时候经常吃剩饭剩菜,”说完他又后悔了,自己今日似乎格外嘴拙。对方再落魄也是个不短吃穿的公主,他这番话只怕招人恶心。
可赵簌晚反倒收了一点羞怯,直勾勾地看他:“日后你带我出宫,我存了好些银子,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皇城司使如何会缺银子呢,楚棯闻弦歌而知雅意,轻轻一笑:“那女子是魏简从边境带回来的女子,魏简这厮很宠爱她,魏府上下,因她肚子里怀的孩子,也很是纵容。许是外族女子自由自在惯了不爱受人约束,才主动要住外头。”
赵簌晚迟早要嫁入魏府,魏简尚未娶妻便有了外室,外室还怀了孩子……
他想了想,看了眼咬着糖人沉思的赵簌晚,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命人除掉她母子二人。”
内宅私事,他不该插手的。
楚棯抱起短腿狗,挠它的肉脖子,轻松又惬意。仿佛他将才说的,不是取人性命的勾当,而只是吃饭喝水般的小事。
赵簌晚沉吟片刻,眸光灼灼:“若是我说,我想除掉的人是魏简,大人也愿出手相助么?”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