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需要凡人的信仰，香火，供奉。

    可是神仙为什么需要神仙的信仰？

    ---因为要获取长久的寿命，不竭的力量，化身永恒。

    神仙也是有寿命的，沧海桑田，天地也会变色，唯道永恒。

    旧的神逝去，新的神诞生，原本是很自然的循环。

    到了某一个神，他的寿命已经过了大半，力量开始衰弱，身躯也逐渐枯朽。

    如果不是看到自己点化过的凡人青春依旧，意气风发，他是可以很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生命走向尽头。

    实在太讽刺了，神可以赐予人长生，却无法挽回自己的寿命。

    万物终将走向寂灭，无一例外。

    他耗费了很长时间，转变了这个所有人都认同的观念。

    万物终将走向寂灭，唯神永生。

    大多用来获取能量，壮大自身的方式，都是吞噬。

    最原始的吞噬方式，是靠进食。

    人需要食物获取热量，妖靠同类相杀获取力量。

    而神不同，他，抑或者是他们，靠给予。

    正如远古赐予人类食物，雨水来获得信仰，他依靠赐予神力来获得长久的对天界的统治。

    后来的神仙，从降生就开始获得他的“恩赐”。

    息泽生于河畔，被同族找到的时候，已经有凡人七八岁孩童那样的大小。

    他并不懵懂，只是对世间万物还不熟悉，他知道自己是神仙，神仙是不需要吃饭的，也不需要喝水，更不需要睡觉和修炼。

    因此对于天界的一切，他都很抗拒。

    “我吃下过他的一部分，一团白色的东西，仿佛是刚被割下来，流淌着透明的血液。”

    “没有想象中让人反胃的感觉，相反，十分温暖，对于受伤的我来说，算是良药。”

    所有事物都有反面，凡人尚且讲究是药三分毒，息泽本能感觉，这“良药”不是什么纯粹的好东西。

    这东西十分珍贵，往往每年只有一次，息泽从不参加，每每都是把自己的这份分给其他人。

    开始大家会推攘，后来会心安理得平分掉。

    “我开始需要睡觉，需要修炼，变得跟其他人一样。”

    他以为是伤得太重了。

    那段时间，他们相处得还算融洽，虽然他从不修炼，但天赋却出奇得好，历练越来越多，渐渐超过同期所有人。

    “息泽，你一定会是我们中最先获得神位的。”

    神位，也是被创造出来的，需要由他授予的东西。

    “这次你可别想溜走，你肯定是赏赐最多的。”

    当他亲眼看见“赏赐”时，终于明白之前喂给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既矛盾又迷茫，最后只剩下恶心。

    “我剖开了肚子，把之前那团东西挖了出来。”

    他是没有进食习惯的，所以肚子里的那团东西很好找。

    但是已经比刚吃下的时候小了许多，因为他们日常修炼的术法，由那个人首创，使用地越熟练，那部分会跟身体融合得越好。

    等到数量足够，便会被授予神位，获得永生。

    神越来越多，他也越来越强大。

    不论新生的神是什么样的性格，获得神位后，都会成一个模板，平和，强大，淡漠。

    他以这种方式，存在他们之间。

    没有人觉得奇怪，或许年纪不大的，还未曾完全消化赏赐，距离获得神位的人会有疑问，但在这个以和为贵，所有人对他心怀感恩盲目崇拜的环境里，所有不同都将被消解，所有质疑都会被打压，渐渐的，就不会有类似的声音了。

    息泽不眠不休的那些日子，很多交情尚可的朋友来劝他，他也开始生出迷惘。

    “息泽，你怎么这样不敬？”

    “息泽，你天赋这样高，只要肯努力修炼，一定是最先得到神位的。”

    “息泽，你太让我们失望。”

    后来，他只身去往人间。

    废掉了所有修为，忘记所有术法，在人间走了一圈。

    当然吃过很多亏，也吃过不少苦，遇到了一些不一样的，凡人飞升的神仙。

    原来，也有神仙是食人间烟火的，他们来自凡间，又去庇护凡人。

    这样似乎更加合理，也更加容易接受，他们的力量来源于凡人的信仰。

    所以，他是真的希望，这些神仙能取代之前的那批靠着他恩赐而活的神。

    甚至于后来天庭的建立，也有他的一份力。

    可惜他涉事未深，不知道人心难测。

    他们获得了地位力量，却渐渐不理人间事务，转而追求神位，天庭变成了他最不愿意见到的样子。

    原先只有九重天，现在多了仙界，神也分三六九等，凡人修炼而来便比那些天生仙胎要卑微，于是他们上赶着讨好九重天那群人。

    活得神位的门槛也水涨船高，需要有一定的香火，需要有强大的法力，需要有足够的忠诚。

    神仙妖怪跟凡人的隔阂越来越深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就好了，他是这样想的。

    既然一切都偏离了轨迹，那么重新开始就好了。

    檀息泽见到了那位据说是最长寿的人，见到他时，他已经不是凡人。

    他修炼飞升，得封司命。

    司命的情况一言难尽。

    他被神嫉妒。

    作为凡人，获得了相当漫长的生命，一开始是很满足的。他去到所有想去的地方，见到了所有想见到的景色，吃遍了所有想要吃的美食。也学完了所有他感兴趣的知识。

    于是时间开始变得无聊。

    百无聊赖的那段时间，他几次想要放弃剩下的寿命，请求却都被驳回。

    某一天，他遇到想要共度一生的人，她是个凡人。

    “你是说，你要我收回赐予你的时间，要跟那人凡人一样老去？”

    “是的。”他回答道。

    “你也可以求吾，赐予她同样的寿命。”

    他拒绝了。

    这个提议，从前他也提起过，但对方没有同意。

    女孩出身修真世家，却并不追求长生。

    她没有死在妖怪手里，死在自己最信任的同门手里，作为他们通往天界的投名状。

    天界。

    他修炼飞升，并不为了得道成仙，只是像看一看，葬送了半个宗门还有她的性命，也要去的地方。

    “虽然是你一手扶植，由你庇护才产生的天庭，息泽神君，想不想亲手毁掉它？”

    他甚至不需要开口说什么，司命一看见他，就直白地道出他心中所想。

    檀息泽毫不犹疑地答应。

    失败，背叛，那些都不算太重要的东西。

    只是，他在一次次交付信任后，没有看到预想中的结局。他感到挫败。

    心一天天死寂，变得麻木。

    甚至开始萌生出随波逐流的想法，为什么要做跟所有人相反的事？

    为什么一定要特立独行，明知道吃力不讨好，还是一意孤行。

    就去高高在上做神，享受天道的偏爱，世间的供奉，不好吗？

    可一旦开始有这样的想法，一旦有丝毫的，或许他能接受这个东西的念头，一旦看清楚高高在上的神赐下的那些东西，几欲作呕。

    果然还是没办法接受。

    可是他已经没有那么多心力去消磨，没有坚定的信念支撑他，没有同类，甚至异类理解他，他少了逼迫自己前行的理由。

    没有爱，没有信仰，没有那些温暖的理应存在于神身上的东西，甚至他也无法给予别人。

    那么就依靠恨吧，依靠痛苦，绝望，依靠他人的诅咒，谩骂，憎恶，一切极端的，能将人逼疯的东西，至少能让他脱离麻木。

    所以做事从不给自己留后路，不宽恕，也不慈悲，更不会后悔。

    他其实很感谢那些有仇怨的故人，至少在一无所有的日子里，还能咀嚼着恨意活着，没有变成无悲无喜的怪物，变得跟那些所谓神一样。

    喜爱，感激，都是软绵绵的东西，恨意到极致，也会转变为信仰。

    过往所有的记忆，他最不愿意回忆起的，是最初的那段时光。

    檀息泽其实并没有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直到他死前，所做的也不过被说一句离经叛道罢了。

    不肯出席节日庆典，不肯广纳信徒，不肯老实呆在天庭。

    至于偶尔几次跟同门发生的摩擦，也不过就是被罚抄经书，面壁思过。

    少年神君，就是心浮气躁的，大家都经历过，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他说出什么诸如神仙当死这类大逆不道的话，也并没有太多人放在心上。

    这些都是小事，等他继承了神位就好了。

    等继承神位，就好了。

    如同过去千百个继承神位的神君一样，恪尽职守，循规蹈矩，变得好相处好脾气。

    然而一切正相反。

    他拒绝了神位。

    天庭的人实在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拒绝这么好的东西。

    这已经不能用叛逆不懂事来解释，他们觉得他疯了。

    同样，他也不理解那些所谓的同族们，觉得他们一整套思维方式和逻辑简直不可理喻。

    他觉得自己曾经那么多年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那些所谓师生之情，同门之谊，修为，身份，地位，都是空中楼阁，甚至都不需要旁人轻轻一推，只需要一点点来自外界的风，这些都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散去，梦幻泡影破碎，露出里面残忍赤裸的真相。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甘愿放弃广袤天地，沦为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