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看见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被故友背叛几次,又被天庭通缉,所谓同伴,他根本就不需要。
“很没意思是吧,所以也没有讲给你听,方仪也不知道。”前半生的经历,可以称得上是失败,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好在神有漫无边际的生命,足够他试错。
贺京芜久久无言,他觉得自己不该刨根问底,又为自己是唯一被分享这段过去的人而暗自欣喜。他说不想让人知道,那谁来心疼他呢。漫长的时间,自己舔舐伤口独自前行吗?
“那边的水流是什么?”他们原本是沿着干枯的弱水河道前行,像是绕了个圈,景色却截然不同了。
“是忘川。”
“怎么,很惊讶?”
“忘川本来就是连着人间的河。”
人们提起忘川,总是会想到森森白骨,幽幽魂火,还有红艳的彼岸花,在无边的深蓝色天幕下,诡秘而危险。
怎么会是眼前这条春日小溪流,欢快又清澈地流淌,河边的碎石缝里挤着杂草和花朵,时而飞过来几只蝴蝶。
其实不论忘川还是弱水,大多数时候也只是普通河流。
“你有什么东西落这了?”他又要找回什么东西,所以才忍着恶心重回故地。
钟闻深深看了他一眼,他的确是在忘川丢了东西,不过现在要做的与此无关。
“凡人有个成语,叫做刻舟求剑。”讽刺人妄图在同一个地方找到逝去的东西。
之前听说,觉得如掩耳盗铃刻舟求剑的人,相当愚蠢,世界上怎么会真的有这种人。
现在故地重游,却意外理解了这种自欺欺人的做法。
“剑当然找不回来,我早就知道了。”贺京芜变得越来越不像鬼,相处的时间越长,他更加像一个凡人。
只有魂魄圆满无缺,才能去轮回,他缺了一角,自己没发现。
钟闻原本是想着或许能在这里找到的,毕竟最后分别的地方是在弱水,忘川的源头。
“你的学生在叫你,快去吧。”象征考官身份的名牌隐隐发着红光。
“不用担心我,最多不过跟之前取回眼睛一样,多睡一段时间。”
贺京芜不再犹豫,毕竟刚才亲眼所见,所有旧的神仙都被息泽赶尽杀绝,弱水也成了一条枯死的河。
“我很快回来,你”能不能等等我?
他总觉得不放心,掰下自己的一节骨头。
“通讯在这里不好使,你有事就吹它,不管有没有声响我都知道的。”
“这么熟练,还给过谁?”随口一问,本来以为贺京芜会一口否认,没想到居然没有回音,一脸纠结懊恼的样子。
“还真给过别人?”
“之前欠王礼一个人情,用一节骨头做抵押,可以帮他做一件事。”早知道用别的做抵押,不然现在说是定情信物多浪漫。
“我一同事,你说不定也见过,司命的师弟,”怎么越解释显得自己越心虚?“出去后你要不累我带你去地府走一圈,好久没回去过了。”
钟闻点头,人终于走了,他空出手做正事。
的确是带贺京芜转了个圈,他往河道中间走去,随着他的气息露出,裂缝里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出来。”钟闻居高临下看着那团东西蠢蠢欲动。他沿路丢的符文,覆盖掉原本的障眼法结界,构筑成新的更为实用的法阵。
这根本不是预先准备好的考场,这里是真的地府,连通着忘川。谁会对考场动手脚,监考官没这个本事。那么只能是司命的布置出现问题。幸而提前杜绝了方仪进来这里,察觉到不对,他认为贺京芜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提出同行的邀请,钟闻避免打草惊蛇,并没有拒绝,只等人走了,才起阵。
“怎么是你?”
“好久不见,息泽。”
是一尊浑身泛着金光的神像。他无比熟悉,绝不会认错。
“不得不说,有个词,阴魂不散,实在适合你。”
神是很难彻底杀死的,只要他仍有信徒,力量残存,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他做到的,只是尽可能分散这些力量。
现在人间的信仰百花齐放,就算余孽尚存,也没法聚成那样的庞然大物。
“故人相见,你却一点也不欣喜,真是让我伤心。”
“要知道,我可是很思念你的,息泽。”
“那你不如去地底陪他吧,还活着兴风作浪,有什么意思?”
钟闻反唇相讥。
“你还是这样,嘴上不饶人。”
像是长辈对晚辈的纵容,这种恶心的语气一点没变,令人作呕。
“好不容易见面,息泽,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他们一直没有机会谈,或者说,像现在这样,平心静气地聊天。
高高在上的神,与被打入轮回的罪仙,没有什么可谈论的。如今一个只能寄宿在泥胎,一个残魂转世的凡人,终于能够平等地站在日光之下。
他们为数不多的谈话,在息泽杀完所有的神,只身挑落他的金冠前。
“你在人间数载,可有悔悟?”
“有悔,有悟。”
“哦?终于学会反思己过了,说来听听。”
“人生来,便有百种苦难,万般磋磨。”
“不错,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不可过度干扰,心生怜悯是好的,但既然为神,便不该有偏爱,随意扰乱世间秩序。”
“息泽,你是我很看好的神仙,既不会对师长产生除孺慕之外的任何感情,也不会对同窗心生怜悯或偏爱,更不会对人妖鬼多一分慈悲,将来有一天,我的位置最好托付给你。”宽容的,悲悯的,居高临下的神态和语气。
“我明白。”
像他这样的完美容器,非常罕见,有足够强大的法力,没有多余的欲望,
“你既然明白,就回去吧。”
“不。”
“我还没有说完。”
“这些苦难和磋磨,不该是由神仙高高在上赐下。”
“你说什么?”
“我说,世上本就不该有神仙。”
“那妖魔鬼怪如何处置?”
“那便让世间再无妖鬼。”
“大言不惭,执迷不悟,冥顽不灵!”
“您老了。”
“神的寿命无穷无尽,天上的生活千年如一日,可是父神,您老了。”息泽毫不留情戳破这一事实。“难道你还看不出,世上的灵气,已经不足以供养数量如此庞大的神灵?”
“先天之神已经去了,您还在想着如何护下仙界。”
“所以你现在是在逼着我去死吗?然后肉身魂魄去喂养那些蝼蚁?”难得能听见愤怒的情绪。
“不是逼迫,如您所言,顺应天命而已。”
“你以为我不会杀你?”
“不,我从来没有这样想,所以在您动手之前,我只好先将您引过来。”
“你,你这是大逆!”
“又如何?”
比起对方的恼羞成怒,息泽无动于衷堪称冷漠,他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尘埃落定的怅然。
他花了很久很久,终于证明前辈是错的,然后意识到,他也是错的。所有妄想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的想法,在时间长河中显得这样可笑。
铸成时间的不是明月,是微茫,是每一滴汇成长河的水。所谓一切皆注定,并不是无能为力的借口,而是万事万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流向。即便人为干预,即便多么伟大的壮举,也只能改变一时。
它们终将变为本应成为的样子。
或许从疑惑到彷徨到成魔,再到如今的明悟,就是他必须要经过的路
这条路太长,太黑,也太孤单。
“你虚弱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像神仙,息泽,我们本不必两败俱伤。”他循循善诱。
“你吃掉我,或者我吃掉你,得大道,享长生,不好吗?”
它现在这个样子,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走火入魔,你早没救了。”不再多费口舌,他以指为刃,划破左手掌心。
血顺着伤口滴滴答答下流,落在干涸地上溅起一朵朵血花。他尤嫌不足,索性将整个手掌贴着地面。
“你做什么!”一小团光芒暴涨,居然能从神像上看到目眦欲裂。
“弱水枯竭,你才安心藏匿,觉得总有一天能卷土重来,世上再无你的克星。”
“只可惜还连着忘川,所以一直没有恢复吧。”
“你就算把忘川水引过来,也伤不了我半分。”
“要忘川做什么,你死之前就没有的东西,现在更不需要。”神像还在嘴硬,钟闻不以为然,嗤笑道:
“靠着从我身上剥离下来的神位,苟活至今。你当然不怕。”
“你生气了,想要取回神位?我当然可以给你。”
“不必,你带着它去死。”
他捏碎了手里的一团,整条河道都被封闭,这些东西尖叫逃窜,也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忘川,你更是想都别想,不是你应该染指的。”
“你要跟我一起困死在这里?”
那还真说不好谁先被耗死。
“你早就该死在这里,弱水,本来就该是神陨之地。”
“你做什么,你现在是凡人,一身血流干也不会有”
“这是什么,怎么会有水!”
“我的确是凡人的身体,还要多谢你把神位留存至今,才方便我送你上路啊。”
虽然极不情愿,那个金灿灿的神位还是朝着他飘来。
他现在的身体,当然是无法承受的。
钟闻把东西按进河道,里面涌出汩汩泉水。
水是冰冷的,接触的地方却异常灼热。
“息泽,你也活不了。”
那太好了。
他用发带一圈一圈缠住伤口,流血只为了引流,目的达到,再流就是浪费。
弱水会冲刷掉一切不该存在的东西,譬如它,早就不该留在世间。
钟闻在弱水中看见自己清晰的倒影,原本被贺京芜一日三餐,逐渐红润的脸苍白如纸。
“好像不是睡一觉能解决的。”方仪一定会很担心,贺京芜不知道要念叨多久。
“真是抱歉。”不过应该没有下一次。
那团东西发出刺耳的叫声,却仍旧没有放弃,它试图占据钟闻的身体。
“你想独善其身,绝不可能!”
弱水逐渐漫过他的身体,刺眼白光闪过,他好像又变回了息泽,回到屠杀旧神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