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闻是从弱水暴涨开始觉得不对,手中的神像已经四分五裂,那团金色的东西却还在。是他当年亲自剖出来的,还未成形的神位。
他支走了贺京芜,场上却还有鬼气,阴森森的。
“据我所知,现在的司命不过是从前司命收养的孤儿,凡人以功德成仙,而他生前培养的,作为他的接班人,一手带大的徒弟,原本应该是你吧,王礼。”
“天庭没落之后,原本应该成为中流砥柱,重建天界的你,并没有出现,而是如今的司命接过重担,我原本以为,你是跟着你师父去了。”
他们的确有给自己留下后路,但并没有抱有太大希望。
一切只看机缘,所以时间跨度尤其地长。
但醒后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他能找到遗落的身体部分,缺失的记忆,还有,一部分法力,虽然都在计划内,但未免太快,即便有天道推动,但环环相扣,顺利得出奇,本身就很值得深思。
“你又为什么如此肯定,我一定会如你所愿,找到这里。”
“不是如我所愿,是如您自己所愿,息泽神君。”
年轻的判官终于现身,正是暗藏多时的黄雀。
“如此说来,我很应该谢谢你。”
“晚辈该做的。”
“既然您对神位弃如敝履,那不妨给我吧。”
“师父已经不是原来的师父,息泽神君,您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呵,”钟闻轻叹,“你师父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平生,最会辜负他人的期望。”
“拭目以待。”
语毕,钟闻陷入事先准备好的囚笼。
他现在非常疲惫,刚刚那遭已经耗费所有精力,撑到现在还没睡着已经很不容易。
很少有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时刻,这个牢笼不大,却异常坚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并不愿意打碎它。
他左手抚上完好的眼珠,意念传到结界外。
“赵思明,”
“在在在!”
上午十一点,要处理的事情刚刚结束,赵思明几乎是秒回。
“麻烦你一件事情。”
这里隔绝外界一切通讯,正常不能联系,不过分界处内部网不受影响,大概司命也没想到他并没有取回自己的另一只眼睛。
“我走的时候,D盘有东西没删干净,可以帮忙处理下吗?”
“好呀没问题,你电脑密码多少?我现在开机。”
“没有密码,谢谢。”
赵思明清理完,电脑突然跳出弹窗要更新,没等她点确认,自动变成蓝屏。她只好在旁边等着更新重启。
“下午来会议室一趟,不是我说,虽然领导不在,你摸鱼也太正大光明了点,一台电脑还不够你用的?”白清岩才从鬼门关出差回来,贺京芜不在,办公室简直一塌糊涂,斗地主的,点外卖的,还有连麦打游戏的,简直无法无天!
“不是,钟闻他联系我,之前离职的时候电脑没清干净,我帮忙弄下。”
“谁?之前那个别的部门调过来的?”白清岩扶了下眼睛,心说重名吧,怎么这么巧跟老板前妻一个名。
“是啊,”赵四明无聊点开朋友圈,“诶,白主管,你看这个是不是老板啊,他们认识?”
“我去,人在眼皮子底下都没发现?”这夫妻俩玩什么呢?
在分界处,钟闻仔细研究过,虽然整个内部办公通信系统以他的眼睛为基础,但并不是最核心的位置,想来多年发展已经完善了大部分功能,暂时挪走,影响不大。
他预先留下的程序,只要被删除就会启动,那只没有取回的眼珠,暂时回到了他的眼眶。
两只眼睛重新回来的感觉,很奇妙。
并不是盲人重见光明的喜悦,这具身体和眼睛艰难地相互适应,生理有些刺痛,心理上还有些反胃的恶心。
因为只要睁开眼,又要再见到熟悉的东西。
然而再不愿意,他也不得不睁眼。
钟闻的眼睛变得深而黑,此刻显得不像人类,也不是神明,像恶鬼。
“好久不见,诸位。”
这位看上去十分年轻的判官非常有手段,笼子里大有乾坤,竟然汇聚了许多“旧友”的残魂。
眼清目明,似乎听力也更敏锐,风声变得刺耳,夹杂着尖锐的呼啸。并不是无意义的嘶吼,他甚至能辨析其中怨毒的诅咒。
“稍安勿躁。”都别急,这趟就是来收你们的。
笼子逐渐扩大,覆盖掉原本的结界,王礼已然退出至结界外。
他沿着河道前行,顺手捻碎一些灰白雾气,扔进一只篮子里,仿佛此行只是郊游踏青,随手摘花。
篮子也是就地取材,用叫嚣最大的两缕黑雾搓成线,黑线老老实实在手下游走,编织成巴掌大小的容器,安安静静呆在他手心。
司命捏碎了好几个分身,一路追查,看到了王礼。他身后是一个巨大的囚阵。
“王礼,”司命召出一柄折扇,对着那阵法挥了几下,法力撞出几圈波纹,再无事发生,“解释一下,你在做什么。”
她尽量平复心绪,不让愤怒影响自己的思绪,谁知他一开口就奔着气死人来的。
“既然已经找回了息泽,那么钟闻,就不必存在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前被刻意忽略掉的疑点串成了线,从檀息泽过早醒来,到她被骗饮下忘川水烹的茶,再到钟闻顺利找回自己残存的部位。
“别担心,师姐,不会影响你,这不正是师父当初想要的吗,天庭也需要一位神仙,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钟闻的魂魄本就不稳定,这具凡人的身体也比纸糊的稍微好上一点。
“我让你帮忙收集的东西,多数被投放到了这里,你想逼着他成神,或者用神位炼化他,由你吞下。”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王礼面无愧色,反而质疑她:
“你让我有点失望,既然这么急着找回他,又为什么不急着让他归位呢?”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他出手。
“师父去后,只剩你我,凡间不稳,地府更是乱得很,这么多年,一切终于将要步入正轨,千万不要半途而废,前功尽弃。”
她好像从未认识过这位师弟,腼腆的,礼貌的,严谨的,跟面前正在质询她的判若两人。
好可笑,她也会有识人不清的一天。因为有愧疚,心中有怜爱,所以从不对他设防,天然将他划为自己阵营。
加之,她早窥探过,王礼最后的结局是,不得好死。那时以为是诅咒,他们司命一脉都不会有什么好结局,现在看来,情有可原,他是自己作死。
“我早该猜到的,阿香离家出走自立门户,其中也有你的推波助澜。”
“她早有这想法,我只是稍稍助力,帮她开了门而已。”
“王礼,师父就是太极端,你不要走上他的老路。”
“我很清醒,缓缓而治,潜移默化,什么时候才有结果?这么多年,你兢兢业业,自己刚刚轮回就又要去招新人,结果是什么?”
“现在的局面已经来之不易,和解是需要时间的。”
“很简单的事,只要让贺京芜消失就好,你下不去手,我来做。”
“你做不到的。”司命仍然冷静,除了暂时受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破绽。
“当然会有人帮我,不用师姐费心。”
“你是说,阿香?可小贺是她弟弟。”
“捡来的而已,就算是血脉相连,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的云淡风轻。
“王礼,你嫉妒我。”司命肯定道。
“你也嫉妒小贺。”
他古井无波的脸上难得出现一丝裂纹。有的东西深埋在心底,时间久了,不见天光,自己以为没有。实际却早已经腐烂发酵,只需要一点星火,便足以点燃。
“明明我是被捡回来的,凭什么会得到偏爱,凭什么跟你平起平坐,凭什么,司命是我而不是你。”
“玉印不认你,你也不屑于去接天庭的烂摊子,所以潇洒离开,另辟蹊径,想要在别处压我一头。”司命没理他,这里不好动手,她在万千丝线里试图找出王礼的那一根。
“你要息泽回来,因为你觉得他跟你,准确来说是跟师父,你们是一样的,地府熬不出头,另觅新主,好向我开刀。”
“你多想了。”
司命这个职位,他倒是没放在心上。
“你想怎么做,杀了贺京芜,让钟闻消失,檀息泽回来?”
司命从来不是战斗力强的神仙,自古以来都是文官,筹算上等,现在要脱身,耗时不短,等她出去,早就尘埃落地。
“师姐,你不急着让他归位,他也不屑于神的法力,那么交给我好了,我一定会物尽其用。”
“你问我想要什么?我不想再当鬼了,我不想再做判官。”
“这好办,你早来找我不就—”
“我不想历劫。”
“那么转到天官也不是不行。”
“我也不想帮神仙做事。”
“可以,好说,你—”
王礼叫他师姐,可实际上,他们的师父,上一任司命,先教导的是他。
找到了!她眼疾手快,直接抛出,口中念念有词。王礼的命线很长,足够缠着他几圈顺便把人倒吊起来。
“你跟师父,你们有血缘?”
“对,我是他的儿子,跟凡人生的。”
司命见到王礼时,他已经是鬼魂,只是没有地方收他,所以师父领回来,让她叫师弟。
“我走后,你看着点他。”他只交代了这么一句话。
她只以为王礼也是像她一样被捡回来的,对于他的身世也从不多问。
“解开阵法,我还能帮你求情。”
“我解不开,你也不用尝试,除非里面结束。”
司命没听他废话,折扇丢出去,两者相撞发出剧烈响声。
“这不是普通结界,”她的分身也被波及,“王礼,你擅用职权,里面熔了谁的骨头?”
简直不能叫做残忍,堪称阴毒了。
被吊着的王礼嗤笑:“三界中,还有谁的骨头,能在忘川不腐,遇弱水不化呢,师姐?”
他们都知道这个答案。
是贺京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