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

    檀息泽最后一次见到弱水,那个孕育了无数神明,同时他诞生的地方。

    算是故土,甚至可以被称之为母亲的河流。

    他曾无数次徘徊,终于下定决心要渡河。

    河水温和地包容接纳他。

    “你要做什么?”

    水中倒映出一模一样的自己,面对诘问,息泽冷静果决。

    “让弱水消失。”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没等他坚定地回答,水中倒影凝聚成形,于半空中跟他对视。

    “你知道,这里不仅是神明诞生的地方,同时还是三界的生命之源,截断弱水,用什么来维系生命轮转?”

    “用我的生命。”他坦言,这件事情他独自思考了许久,没有告诉任何人,司命不知道,青雀不知道,贺京芜也不知道。

    “用我的躯体,我的血肉,我的魂魄,为干竭的河道注满新的水流,蜿蜒到三界各处,维持所有的生命。”

    不用再有新生的神明来经历他所经历的,不用成为旧神的养料,不用成为责问怨憎的对象,不用去做没有答案的抉择。

    “如果再次干涸,而你的灵魂也消磨殆尽—”

    “会分一条支流到人间,容纳所有没有归处的鬼魂。”

    “新生的一股力量,死亡也是。”

    “很好,你已经完全说服了我,那么,息泽,我将生的权力交予你,今后弱水由你接管,诚如方才所言,从此以后,你的血肉,骨骼,以及魂魄,都将流淌在河道,生生不息,绵绵不绝,直至寿命终结。”

    “而你所言支流,吾命名为忘川,将收纳世间所有的,不愿转生的魂魄,他们的执念,爱意,恨意,死亡所带来的一切,都汇集于此。”

    “弱水已经消失,现在,你想要为这条河流命名为何?”

    “交给人间吧。”

    河水尽数退去,只余河道。

    这里已经不是曾经的弱水,它有了新的名字,银河,星汉,被凡人赋予浪漫又奇幻的传说。

    “你要渡河?”

    “没有人能渡过弱水,神仙也不行。”

    “弱河之水源源不绝,也总有干涸的一天。”

    他缓步沿河畔前行。

    原本宽阔湍急的流水,开始变得和缓平静,河面变窄,

    “那是”

    “枯树而已,都说了,弱水旁怎么可能会有,欸!你干什么!会沉下去的!”

    他没有停。

    赤脚淌过河水,底下石子硌人。

    身体一点点变得沉重,步履渐慢,他没有停。

    河道干涸了百年,手臂宽的裂缝中,此时却有汩汩水流涌出。

    弱水漫过鞋面,漫过膝盖,漫过肩头,最后将整个人都淹没。

    无法呼吸,他几乎要溺毙在幽蓝河水中。

    彻底失去听觉和视觉的前一刻,河面仿佛有船的影子晃过,落下了东西。

    他伸手去接,就如同是最后一根稻草。

    落到手心的,是树木枯朽的枝干。

    果然只是临死前的幻觉,弱水之上,鹅毛不浮,哪有人会来渡河呢。

    可是水里怎么会有树枝?

    他极力睁开眼,想要看清楚手中的东西。

    耳清目明,水好像并没有那么深。

    他似有所感,发力起身。

    原来河水也只有半人高。

    他听到议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久违的口音,那是很久之前的人在说话。

    “你看,那死水旁有一颗树。”

    “竟然还没有枯死,剩两三片叶子,颤颤巍巍的。”

    “树下面的是什么,石头?”

    “你见过这么白还会反光的石头,是骨头,凡人的骨头。”

    “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河那边什么都没有,怎么会出现人的骨头。”

    “不知道,可能是水里面的,之前被冲上去了?”

    议论声如弱水一般渐渐褪去。

    他看清了那颗树,还有树下白骨。

    他缓缓向那白骨走去,弱水退至膝盖,渐渐盖不住脚面,露出干裂的河床。

    白骨倚靠在树干,是一个拥抱的姿势,不知道原本怀里的是什么。

    一瞬间福至心灵,他将手中攥了一路的枯枝递过去。

    刚才没有留意,递到眼前时,他看见枯枝上生出了嫩芽。

    放在白骨怀里的那一瞬间,嫩芽瞬间抽条,长出了新的枝叶,末梢还开出来一朵小花。

    有什么东西落到他额头,他取下来,抬头看,腐朽的老树重新焕发生机,回眸的瞬间,已然绿色满枝。

    再低头看白骨,地上绿草茵茵,骨头缝隙也开出了花。

    绿意以此处为中心朝四周扩散开去,漫过河道,漫过山丘,直到天际。

    “阿芜。”

    该醒了,阿芜。

    贺京芜收好方仪,越过正在对峙的司命和王礼,径直投身入河。

    他在水中看见了无数过往,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刹那间好像又变回了白骨,被埋入泥沙,等候千年万年。

    “你叫贺笙,很美丽的名字。”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凡人时候的名字,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可以给我一个新的名字吗?”

    “贺新郎,客京华,采蘼芜,叫贺京芜,如何?”

    白骨瞬间爬满了各色花草,重新填满血肉。

    弱水尽头,忘川之始,生与死的交替,从未有过的奇观。

    漫长的陪伴,分离,等待,失望,

    他终于再次拥抱了他的骨头。

    如同那条沉寂的弱水一般,神的生命,也是毫无波澜,是一条静止的河流。

    死亡不是终点,生命没有尽头。

    他曾经在原地停留了很久,直到这一刻,万物复苏,冰雪消融,他的河流,重新开始流淌。

    “好久不见,阿芜。”

    “我应该叫你什么,息泽神君,还是钟闻?”

    钟闻想起来了关于这个人。

    那些记忆终于不是朦胧的画面,他不是旁观者。

    天边的银河重新开始流动,心脏也终于解封,被暖流包裹着。

    神不该有偏爱吗?

    那不当神仙好了。

    是他从千万尸骨中一眼选中的;是他渡过弱水,穿过忘川,跌入凡尘要见的;是他贫瘠心上的一抹亮色。

    过去的身心都在腐朽,这一点点感情,经历过的时间,走过的路,吃过的东西,组成了新的他。

    檀息泽走的时候,天地久旱逢甘霖,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

    火亦生生不息,燎原不止。

    那些陈旧的,腐朽的,肮脏的过去,全部焚烧殆尽,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

    檀息泽神的身体供养天地,润泽万物,再无返还可能。

    神魂却并没有散尽,因为,世间还留有他的遗物。

    或许是那时的善心,给了他复活的契机,留给梦蝶的,帮助他们脱离苦海的一颗眼珠,还有,被他自己亲手剥离下来的,因贺京芜而生的爱人之心。

    原来是会痛的,跳动的心脏,这样温暖,这样疼痛。

    “抱歉。”

    他被欺骗,背叛,鞭笞,只有无尽的恨意。

    他从来没有做错什么,是他们的错。

    “我不应该替你做决定。”

    贺京芜仰起头,仔细地,深深地注视半跪在他面前的仙君。

    潇洒,强大,自由,仁爱,那些曾经对他的印象全部消失,他看到了他眼底的惶惑,不安,孤寂。

    高高在上的,不染红尘的仙君,褪去所有的伪装,坦露出因他而生的偏私。

    “不用感到抱歉,”

    他原本想要用手擦拭他的眼泪,伸到一半,又收回去。

    贺京芜吻去他眼角珠泪,“我是因你而生的,从头到尾,从内到外,骨头魂魄,都是你的,想怎么样都行。”

    “只是,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我可以为你战死,可以去做所有你不愿意做的事,也可以就安安分分呆在你身后,哪也不去,我很听话,只信奉你,”

    “我也不要你爱我,不要你痛苦,不要你愧疚。”

    “没有名分也不要紧,你不懂也不要紧,我们就这样吧,一直一直不分开,就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你问我,为什么不去转世,我是不是有说过,在等人。”

    在等我吗,何必呢。

    “人间很好,我一个人却很不开心。”

    “因为比起人间,我更爱你。”

    “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呢?”

    “我以为,”

    我以为,你在人间会过得很好。

    拥有新的亲人,朋友,爱人,或许还会有孩子。

    会作为和平时代普通家庭因为爱而诞生的孩子,从牙牙学语的婴孩长成意气风发的少年,经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然后遇到携手一生的人,万家灯火有一间是属于你的家,白首回望一生,不留遗憾。

    我以为会是这样的。

    虽然出现了一点偏差,作为鬼,他也过得很好,有交心的朋友,有慈爱的长辈,有自己的工作。在人间有自己的房子,偶尔会住,也会做饭。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无病呻吟,明明拥有那么多却还是不满足,是啊,我就是很贪心的。”

    无数个我以为,构成他对于未来美好的幻想。

    钟闻其实不敢想,如果不是他以为的样子,那时会有多难过。

    他不是不知道,或许会有别的可能,所以他用尽一切办法去达成这个他理想中的结局,实现唯一信徒的愿望。

    他在避免所有不好的可能,是的,他一直在逃避。

    他害怕他过得不好,但又莫名执拗地认为,肯定会比现在要好得多,这太矛盾了。

    “抱歉,”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不过,“一切都解决了,以后不会再丢下你。”

    贺京芜还来不急开心,他拿出已经缩回蛋壳的方仪。

    “我没有看好她,现在这个样子,会不会”

    钟闻接过来,仔细探查:“她身上因果未绝,生机尚存,会有办法的。”

    只不过要去问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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