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这天清晨，王倩被一阵清甜的果香唤醒。妈妈正往竹篮里装粗布手套，篮底躺着几个黄澄澄的柿子——那是昨天二伯家送来的，在井水里湃了一夜，结着层薄薄的白霜。

    "小芳，东头老赵家的苹果园今天开园。"爸爸往腰间别镰刀，刀鞘上还沾着前些天割棉秆留下的絮丝，"一天六十块工钱，管晌午饭。"

    妈妈给王倩系上碎花围兜的手顿了顿："六十？比摘棉花高二十呢。"

    "说是省城来的大卡车等着拉货，"爸爸往门外张望，老赵家的拖拉机突突声由远及近，"要挑手脚麻利的，得赶在霜打前摘完二十亩。"

    王倩咿呀着去抓妈妈鬓角的碎发。她记得前世老赵家这片果园，因着没赶上寒潮前的收购期，红富士苹果烂在地里大半。这一世不知为何，收购商竟早来了半个月。

    拖拉机后斗铺着稻草垫，已经坐着七八个同村人。刘寡妇抱着两岁的小儿子缩在角落，看见妈妈上来忙往里挪："小芳姐，给你留了块干净地儿。"

    颠簸中，王倩数着路边掠过的柿子树。熟透的柿子像盏盏红灯笼，压得枝条快要触到黄土路。前座老赵家的媳妇正跟人显摆新买的蝴蝶发卡："昨儿在县供销社买的，说是广州来的新款式。"

    果园铁门推开时，王倩被扑面而来的果香撞了个满怀。晨雾还未散尽，沾着露水的苹果在枝头泛着釉光，工头老张举着铁皮喇叭喊话："一筐二十斤记一毛钱，手脚轻着点别碰掉果霜！"

    妈妈把王倩绑在田埂边的老梨树下，树干上拴着条红布条——这是村里人照看婴孩的老法子。王倩看着妈妈灵巧地攀上木梯，粗布手套抚过苹果时轻得像触碰婴儿的脸。她突然明白为何工钱给得这样高，那些裹着天然果蜡的苹果，每个都要带着寸把长的果柄，稍不留神就会留下指甲印。

    日头爬到柳梢头时，地头开来辆蓝色卡车。穿皮夹克的收购商跳下车，随手摘个苹果在衣襟上蹭了蹭就咬。脆响惊飞了枝头的山雀，蜜色汁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金戒指上。

    "老赵啊，"他操着带粤语腔的普通话，"这批货要印'水晶富士'的标，次果率不能超过5%。"

    王倩心头一跳。她终于明白时间线为何提前——原来这批苹果要冒充进口水果。前世在城里打工时，她见过超市里这种贴着日本商标的"高档水果"，价格是普通苹果的五倍。

    "小丫头看什么看？"收购商突然朝梨树这边瞥来。妈妈慌忙从木梯上下来，把王倩护在身后。那人却笑了，从兜里掏出块酒心巧克力："拿去玩，别跟人说见过我。"

    巧克力锡纸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光。王倩突然记起，九四年严打期间有个轰动全省的假洋水果案，主犯手腕上就有枚雕着貔貅的金戒指。

    午饭是白菜粉条配杠子馍。妈妈掰了块馍芯泡在热水里喂王倩，自己就着咸菜啃馍皮。刘寡妇凑过来小声说："东头李麻子晌午偷吃了个落果，被工头扣了半筐工钱。"

    树影西斜时，王倩发现妈妈摘果的动作越来越慢。有次木梯晃得厉害，妈妈差点摔下来，幸亏扶住了结满蜘蛛网的枝桠。最后一车苹果装完时，晚霞把卡车染成紫红色，收购商数钞票的唰唰声像在刮每个人的骨头。

    "当家的，"夜里妈妈数着工钱的手在抖，"你看这钱上的油墨......"

    煤油灯下，十张炼钢工人图案的纸币泛着不正常的靛蓝。爸爸沾着唾沫搓了搓，指腹立刻染上颜色："怕是那广东佬给的□□。"

    王倩的心直往下沉。她记得那个假水果案牵出的连环□□案，村里好几个帮工家庭因此入狱。窗外的月光忽然变得惨白，照得墙角那堆苹果箱上的"日本青森县"字样格外刺眼。

    妈妈忽然抱起王倩，把脸埋在她的小被子里。王倩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渗过棉布，听见妈妈带着哭腔说："明天我去老赵家退钱，这昧良心的钱不能要。"

    月光漫过窗台上的冻柿子，在搪瓷盆里凝成冰晶。王倩望着那轮将圆的月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时代的褶皱。重活一世，她要守护的不只是家人，还有那些在时代浪潮中颠簸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