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十几年前的盘云村是一片青山,山不高,但的的确确是山,到了春天,满山的映山红像一丛一丛的火,燃烧了整个盘云村。盘云村家家户户都在屋后种了桃树,桃木辟邪,到了阳历四月,屋后半环着的桃树开满了粉红的桃花,春尽之时,落英缤纷,铺地为席。

    老江家是个书香门第之家,也是知书达理的人家,在战争年代是属于地主阶级的,因为支持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解放后重新丈量土地的时候也积极地配合新的人民政府,自愿将自家的祖地分给村上人,解放前虽是乡绅人家,但也没为非作歹,村里的人是记得好的,即使是□□这种人人自危的时候,尽管江家还是或多或少受到了些影响,但是终究还是少有人落井下石的。

    有山,有水,就有人家,盘云村世世代代都以种田为生,但是到了九十年代,种田维持生计的人越来越少了,种田辛苦,旱涝不定,指着老天爷吃饭不说,全年的收入还不如外出打工半年挣得多,陆陆续续地许多的青年人都到广东去闯了,胆大的自己创业,下海经商,胆小的,在工厂里做活,留在村里的就只剩下小孩和老人了。但也有例外的,江意的小堂叔上了医科大学,父亲应征入伍。

    “吵吵吵!你有完没完?”

    “我有完没完?是你有完没完吧!”

    “我刚从外地出差回来你就这样吵,你不觉得这样做很无聊吗?”

    “你不做些出格儿的事情我能找你吵吗?”

    “‘出格’,我说席镜兮,你别疑神疑鬼的好不好?人家愫愫是设计院院长的女儿,能看上我这平头之人吗?”

    “你还知道人家是只天鹅呀?我看你就是那只懒□□!每天破纸堆里写写画画出息了……”

    无止境的争吵。

    江意蒙上头,她努力地让自己闭上眼睛,可是被子里太闷了,她钻出来透气,可外面又太吵。

    窗外的灯坏了,像幻灯机一样,播放着重复的幻灯片,路灯与窗户之间的樟树影子投放在淡紫色的碎花窗帘上,影影绰绰,无数影子重叠竟幻化成了人形。窗户没有关好,风从夹缝里溜进来,掀起了一角,江意却盯着它,眼睛里随着灯光也是一闪一闪的。

    这样的争吵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持久,江意不关心这些,她只关心小锡兵连同小舞女融进了火炉,人鱼公主最后变成了一堆泡沫,皇帝的新衣是看不见的谎言。

    江意从小就爱看童话,但是她不喜欢格林童话,那只是属于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在她的小脑袋瓜子里,格林童话就不是真的。她想,就算是王子找到了能够穿得了水晶鞋的灰姑娘,可是王子和公主真的能够幸福生活一辈子吗?狠毒的皇后和辛德瑞拉的水晶鞋一样地让人匪夷所思。她觉得幸福就像是皇帝的新衣,它漂亮与否,甚至是存在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是怎么看的。

    战争再持久也有结束的那一天,江家的战争结束于爷爷的入土。三代同堂的故事结束了,三月的盘云村充满初春新意,江意的爸爸和妈妈也各安天涯。

    江意是个很少哭的孩子,在那一天却哭得撕心裂肺,红着眼睛的她仿佛就在睡梦中到了乡下的叔爷爷家。

    叔爷爷待她很好,不亚于在世时的爷爷,他是个很严厉的老人,但是对江意却是少有的温和,每当自己的外孙来的时候,尽管都比江意小,但是吃的用的玩的都叫他们让着江意。

    他也教她识字,画画,数数,下棋,江意对文字和数字的理解天赋都极高,当别人还在反复吟唱“鹅,鹅,鹅”的时候,江意就能体会“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的诗境了;当别人掰着手指算加减法的时候,江意就能在心里速算十位数的乘除了。她每每写成一幅字,或者画成一幅画,她都会拿到叔爷爷那里,叔爷爷总会拍拍江意的小脑瓜夸她,之后却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也是个皮到不行的孩子,她喜欢追着猪圈里长着黑白花斑的土猪跑。

    土猪们初次见到这位不省事的主的时候,这些土猪也总是唯恐避之不及,到后来瞧着江意不过是黔驴技穷,倒还追着江意跑了。

    江意也会急,急得哇哇大叫,叔爷爷循着声音赶到时,看着被猪追得满头大汗挣红了脖子江意,只哭笑不得。他跨过猪栏把江意抱走,临了还说了句:“你看,猪都要减膘了,过年你不准吃肉啊!”

    江意还喜欢桃花。但是家里两棵桃树种在比猪圈地基稍微高一点的土坡上,桃树开满桃花的时候,枝条舒展到猪圈屋顶上,最好看的枝条只能爬到屋顶上才折得了枝。

    江意是淘气包,也是有什么事情但凡自己能动手的,就绝不假手于人,她爬上石棉瓦,小心翼翼地去折枝,却不小心给石棉瓦踩空了,一骨碌掉进了猪圈,把几只正在呼呼大睡的花猪吓得不轻,也把到猪圈偷食的大黄狗吓得不行,猪叫,狗吠,人喊,顿时猪圈乱作一团。

    这时候挑着大粪路过的叔爷爷吓得赶紧往绕到猪圈去,幸而猪圈每天打扫,不曾满身屎臭。江意哇啦啦抱着叔爷爷哭得泣不成声。

    这年的暑假特别的漫长,江意也早早地把作业做完了,邻居小伙伴杨注吹了声口哨,模仿的是麻雀声,惟妙惟肖,连叔爷爷听了都觉得那麻雀要来前坪啄谷子吃,江意知道,杨注吹一遍是告诉江意叔爷爷在门口,不要出来,吹两遍是告诉她我今天有事不能来了,吹三遍,江意就会飞奔出来,像一只刚被放出笼的野麻雀。江意和杨注正约好了跟其他的孩子们一起打弹子。

    “输了没弹子就别来了!”

    “哪个讲我输了,借我一颗,我赢了还你。”江意看着玩得正火热的同伴们舍不得走。

    “你还想赢?搞不赢就莫来!”刘浩宇叫道,还用手推了站在跟前看球的江意一把。

    “哪个讲我搞不赢?明明是你喜欢耍赖,要不就单挑,你不用那个大的,跟我一样用小的。”

    刘浩宇有颗比普通弹珠大很多的巨无霸,每当到了决胜时刻,他就用那颗巨无霸替换掉小弹珠,把“窝”里的弹珠打飞,因此刘浩宇成了“常胜将军”。

    “凭什么你讲用小的就用小的啊!我有大的,你没有就别来!没有爸爸妈妈的细伢子,跟草一样,连弹子都没有!”他低下头去,瞄准了杨注的弹珠。

    江意怔了一会儿,她以前一直觉得没有爸爸妈妈与有爸爸妈妈没有什么区别,同学的爸爸妈妈来开家长会,而自己的叔爷爷来开家长会,下雨天同学的爸爸妈妈来接孩子上下学,而自己是由叔爷爷来接,无论别人是怎样的事情是由爸爸妈妈来做,而自己总会有叔爷爷来做。江意挨叔爷爷的骂时从来就没有哭过,即使是老师揪着自己的耳朵弄得耳朵发烧一样的疼时她都没有皱过一下眉。

    但是……此刻……她讨厌死刘浩宇了,为什么当初梁叔叔要摸着黑骑着摩托车满大街把他找回来,为什么他不跟着人贩子走了,她讨厌.死了.他,不顾一切地讨厌他。

    刘浩宇还在嘲讽江意,她出离愤怒了,踢开刘浩宇刚刚射出的弹珠,又夺过他手中的弹珠,全部丢进了几米开外的水塘,刘浩宇也不是吃素的,他猛地向江意背上捶去,声音闷闷地响,在旁边的杨注和其他三个孩子都看呆了,怯怯地躲开,也不敢上前去把他们拉开。

    江意感到吃痛,但是她就是感到委屈,坚决反击,没别的武器,又不比男孩子力气大,她用自己的指甲在刘浩宇的脸上划去,顿时刘浩宇脸上就开了花。

    吵吵闹闹,你揪着我,我揪着你,弄了好一会儿,直到刘浩宇的妈妈挑着桶子经过的时候才将这两个人分开,临了,还狠狠地掐了江意的腰。

    从开始到结束,江意的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她狠狠地瞪着他们母子俩,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家。

    头发也散了,脸也红了,江老爷子看得心疼,连忙问怎么了。江意的眼泪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止不住地淌着,抽抽噎噎了好久才把事情说清楚。

    江老爷子从房里拿出一盘跳子棋,里面花花绿绿地整整六十颗弹珠,江意哭得更凶了,一直到哭累了睡了才没有哭了。

    江老爷子见孩子受了委屈,自己的心里也不好受,心想:孩子一回受欺负,就会有第二回,永无止境。

    第二天下午,几个人又在前坪打弹珠。刘浩宇正半趴在地上,眯着一只眼瞄准对方的子。江老爷子走了过去,不由分说提着他的耳朵质问他:“你欺负江意了是不是,啊?”

    “我没欺负她,是她先把我的弹子丢了的。”刘浩宇跟着江老爷子的手站了起来。

    “你跟她讲了什么,啊?”

    “我就讲她没有爸爸妈妈,又没骂她,她就发脾气了,还用指甲划我的脸。”

    “你不晓得这种话讲不得啊?不是随便什么话都可以讲的,你老子没教你吗?”

    “哎哟——疼!”越提越高,刘浩宇踮起了脚尖,可还是被扯疼了。

    “你还晓得疼啊?去跟江意道歉!”江老爷子放下他的耳朵,刘浩宇忙捂着,吸着凉气走到江家老宅门口。

    这时刘浩宇的妈妈李玉秀从菜地远远地就看到了,正气得不得了,丢下水桶跑过去给自己的儿子一个耳光。骂骂咧咧,指桑骂槐地喊道:“喊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是个猪呀!别个叫你整屎你也整么?”

    江老爷子知道她话中有话,对李玉秀这种蛮不讲理的人来说不能太客气:“玉秀啊,你这样讲话就要不得啦!”

    “我教训我的崽,关你卵事!你侄孙女把我崽脸抓成什么样子了你看咯,你看咯!”一边说,一边掰着刘浩宇的脸。

    刘浩宇只暗暗叫疼,又不敢喊出来,妈妈见自己怂样只会更火大。李玉秀又一个巴掌上去,刘浩宇半天都没敢吱声,只捂着脸低着头,眼角偷瞟了江意一眼,江意恨恨地看着刘浩宇,刘浩宇眼神立刻躲闪着。

    “‘有些话讲不得’,有什么话还讲不得的啊?我屋里崽讲的是真话,又没有讲假话,有什么讲不得的啊?她是个没有爹娘的崽,怪不得我的儿子讲啊!……”

    李玉秀顺手摘了叔爷爷门前的几个臭皮柑,最终还是忿忿不平,骂骂咧咧地走开了,捡起地上的桶子若雷霆声震般作响。

    自以后,江家彻底跟刘家翻了脸,没了来往。李玉秀每次挑粪到菜园子的时候总要经过江家坪前的小路,走到那里时洒出来的粪水比往常多了许多。

    江老爷子不再想跟李玉秀吵,便建起了一堵围墙,土坪也变成了水泥坪,从此后,江意再也没有在坪里打过弹珠了。

    那一个暑假里,江意开始沉默了起来。她可以坐在院子墙边的樟树枝上坐上一个下午,直到叔爷爷叫她吃饭的时候她才知道,这样的一天又过去了,她才沿着墙边的木梯爬下来。

    有时候江老爷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些奇奇怪怪地书给江意看,江意也会翻着字典将书从头看到尾,渐渐地,江老爷子的书拿得越来越多,江意的书也看得越来越多,到了后来连字典都用不着翻了,就将一本书看完了。

    渐渐地,江意的叔爷爷发现,那些写给小孩子看的东西好像永远都满足不了江意对书籍的渴望,他甚至有时候会借同村比江意大的孩子的书来给她看,江意自己也能学得懂,甚至这一次期末考试,五年级和二年级的混在一间教室考试,老师将数学试卷发错了,江意做了五年级的题还拿了满分,当江老爷子把这件事情告诉自己侄子的时候,侄子也是兴奋得很,直说等在省城稳定下来了就让她读那里最好的学校。

    寒假即将来临,妈妈竟然要接自己去省城过年,江意可是兴奋了很久,她老早就跟身边的同学好友玩伴炫耀了好久。

    这天,终于在叔爷爷的千叮咛万嘱咐之下出了门,却听见远远地警笛声在徐徐靠近,叔爷爷骑摩托车载着江意去坐班车,与警车擦肩而过时,那声音大得刺耳。江意回头望去,警车像一头骄傲的狮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方向分明是江意住着的盘云村的月亮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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