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蓝叔叔来接她的时候,C市的火车站飘着零碎的雨,风也不大,即使夹杂了水珠吹在脸上也不算疼。江意第一次坐上无人售票车,像是初来到这个世界一样,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她很想知道“层林尽染”是怎样的景色,也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光景让伟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也许是时间来得不巧,C市天气极冷,地面结起了冰,公共交通都停滞了,一般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敢出门,既看不了万山,也看不了漫江。
不过妈妈的新家确实很漂亮,三层很漂亮的独栋别墅,与乡下叔爷爷家的房子一般大,但是明显特别的空荡,除了黑色和白色之外,连其他的冷色都很少,更不用说像红色这样的暖色了。雪白的墙壁甚至连一幅彩色的画也没有挂,茶几都是黑色闪亮的有机玻璃,墙角的几株绿盆景也是绿得发黑,在大厅里说起话来仿佛荡着回声,有一种“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之感。
很静,静得出奇,连家里的保姆跟妈妈说话都几乎是贴着耳朵讲的:“饭做好了,是该就叫沁沁下来吃吧?”
“嗯。蓝先生今天晚饭不回来了吃了,少添一副碗筷。”
蓝沁比江意大了整整十岁,也是因为身子差,一个月里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是在家里或者是医院里,喜欢独来独往。江意在C市的那一个多月里很少见她出房门,很多时候是保姆送饭菜进去,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吃就端了出来。
江意很少见到蓝沁的面,她刚到蓝家的第一天,那天蓝沁敞着黑色的羽绒服,那颜色很深,衬得蓝沁的冷白皮肤更加白,唇也更不显血色。她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地缓缓走下来的,头发很自然地落在脖子里,脸上很不自然的白,眉心一颗淡淡的痣,仿佛颦眉而笑,淡淡的名字,淡淡的笑容,像是古画中的女子。旁边虽然站着保姆但是却没有扶着。
江意促局地站在那里——即使她什么都不要做,但是那是她生平第一次那样地手忙脚乱。直到蓝沁缓缓地走近盯着江意的眼睛,席镜兮才笑着对江意说:“瞧你,还不赶快叫姐姐?”
江意从失神中回过神来,用了几乎唇语声音发了声“姐姐”。
蓝沁并没有立刻应答,她侧头看了江意一会儿,怔怔地,却莞尔一笑:“呵呵,席阿姨真是命好,有这么一个听话懂事又漂亮的女儿。”
说完她伸出手,江意仿佛被什么东西推动着一样,伸出自己的手去,蓝沁就这样牵着江意走到了餐桌旁落了座:“林姨,薄言送的海藻做了没?”原本安静的大厅里更加地寂静了,那挑衅的目光分明是对着席镜兮的。
尽管江意平时不怎么察言观色,但是看到这场面,也不敢作声。
家中的保姆林姨大概是见惯了这种场面,只是看了看席镜兮,席镜兮深吸一口气,右嘴角扬了一下:“车库垃圾桶里。”
蓝沁声音不大,但是说得坚定:“做!我要喝!”那眼神犀利,十八九岁年纪的狠戾气。
林姨大概是见惯了这场面,只等席镜兮一个眼色,就去找海藻了。
车库垃圾桶里是有个棕色的包装盒,不大,也许是因为过往的人少,它孤零零地躺在桶里,林姨谙熟薄家的人情世故,她捡回了那包被丢弃的海藻,它并没有什么华丽的包装,就是普通的一个透明塑料袋,与之相反的是它的价值——倒不是因为卖价贵,而是送的这个人让这份普通的礼物变得珍贵。
整个用餐的气氛非常的安静,偶尔只有一点点勺子碰到碗底的声音。果然不出江意所料,蓝沁只是喝了一碗海藻汤后就回房了。只是自那以后一个星期不见她。
2
刚来C市的两天,江意对这个家里充满了好奇,每一处摸摸看看,一天天日子打发了过去,没过几天,江意发现在妈妈家甚是无趣,爬树少不得被林姨逮住,林姨威严的面孔让江意心生惧意,那种威严感像极了班主任罗老师,每当江意爬上那棵矮到自己完全没放到心上樟树的枝丫时,林姨的声音会从身后响起“囡囡!不能爬树。”
幸亏妈妈家有个大书房,不过,与其说这里是书房,不如说这是席镜兮和蓝凉又在家里的办公室,桌面干干净净,连支笔都被锁了起来。他们俩白天去公司,晚饭过后书房里时常有交流声。
江意这天实在觉得无聊,白天她偷偷潜进书房,因为昨天晚上她无意间看到书房里有一大面墙的书柜,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本,只有这面墙的上面玻璃书柜是从不单独设锁的。江意搬来大凳子,正想够着那本书背看上去花花绿绿的书时,被身后一声冷不丁的声音吓得差点摔下凳子来。
“那本书是空壳!”
江意收回手,把住柜门拉环,环顾四周,空无一人,又蹲下身,寻着声音的源头低下头一看,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子徐彦正缩坐在书桌下,办公椅挡住了半边,不正眼瞧是看不着这里坐了一个小孩。
“那本书是空壳,不是真正的书,你要看书要拿那个架子上的。”徐彦从桌下钻出来说道。
顺着徐彦手指的角落,江意果然看到一个不大的书架上挤满了许多书,封面看上去很新,但是纸页发黄,存放的时间应该不短。
“这本书好看”,徐彦抽出一本厚重的书来递到江意手上,江意没看得懂他的狡黠目光,便随手接了过去开始翻看了起来。见江意真的席地靠门认真地看了有一会儿,他才悻悻地说:“好看?”
江意头也不抬:“嗯,果然好看。”
“里面有那种东西,你也喜欢?”
“哪种东西?”
“就那种……”徐彦别扭地说道,眉头一皱一皱的。
江意忍不住抬起头来,莫名其妙看了看徐彦。徐彦急了起来,说:“那种黄色的东西。”
江意愈发好奇,这书明明是黑白色的,哪里来的黄色,便用惊诧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留着极短的寸头的男孩子。
徐彦抿着笑意接着说道:“就是写男女之间偷情的事情。”
轰地一下,江意感觉到脸发烫,每每看到《还珠格格》里亲吻的画面的时候,江意都是别过脸去,羞得好像是自己被亲吻了一样,如今听徐彦这么一说,自己居然看这种书,羞得结结巴巴起来:“胡说!你……”
徐彦咯咯大笑,嘲笑江意看黄书,还说要告诉大人。
没想到,江意没有被落入自证清白的圈套里,刚想辩白:“我没……”转念一想,说道:“你难道也看过?不然怎么知道是小黄书?我要告诉你老师!”
徐彦猖狂的笑意顿时止住:“我……听说的!”
江意再次确认书名后,说道:“你听说的,你是听谁说的?鲁迅说:‘从《红楼梦》中,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说它是一本好书,我们老师说它是四大名著,要多读!”
徐彦哑口无言,平时爱捉弄同学,此时碰到了颗钉子。尽管不知道江意口中所说之言是何意,但是他听到是鲁迅说的,那一定就是很有道理的话,至于这本书到底是不是黄色的书,徐彦也不记得是谁说的了,只是关于这一类捉弄人的话语徐彦是很容易记住的。
徐彦在江意这里自讨了没趣,见她一个比自己矮大半个脑袋,又觉得没在嘴上讨个便宜,实在丢脸,便想办法在别处讨个好处,他以为江意跟他一样,是薄家哪个佣人偷偷带过来的家人,于是壮起胆子,装腔作势地吓唬道:“你是谁?谁让你到书房来了?”
江意看书兴意正浓,懒得理会:“我妈妈让我来的。”
徐彦没想到江意的回答这么大胆,一时语塞,刚想装作薄家亲戚吓唬吓唬,突然想起外婆提起过薄家的继女正读二年级,这个寒假被接了过来。徐彦是偷偷溜过来的,外婆平时都是嘱咐他在佣人房看看电视、做做寒假作业,他一直不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薄家,于是没有与江意打过照面。
徐彦瞧她这小身量跟读二年级的表妹差不多,更加笃定这是江意,他怕江意会告状,这样徐彦就不得不被送到爸爸妈妈身边,寒假作业不早一天写完,少不得挨揍,说不定外婆的工作都不保,想想便难过起来。
他站起身来,想主动示好,又拉不下面子,只好装作看书,过了很久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我叫徐彦,读五年级,你呢?”
江意正读到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想拿纸笔理顺人物关系,听到徐彦问话,抬起头瞧了一眼徐彦,回道:“我叫江意,读二年级。”
“果然!”徐彦一边得意自己聪明,不一会儿又懊悔偷偷溜出来犯了大错。只听到江意向他借纸笔,心下觉得转危为安,正好找个由头赶紧离开这里。徐彦立马接道:“我家有,你到我家来。”
江意抱着厚厚的书,跟着徐彦下了楼,出了大门拐到了后院,就到了徐彦说的“家”,徐彦的家其实就是别墅后院的一座矮房子,里面是平时家里三个佣人住,其他两个佣人都是本地人,休息日回自己家去了,林姨是跟着席镜兮从C城来的,因为儿子儿媳这一年在C市工作,所以年关了也就没有回家。
徐彦说:“你在这里等一下我。”
好一会儿,徐彦从门内探出脑袋来,招呼江意进来。江意走进门内,打量着房内。室内布置简单,一张不大的双人床,床底下摆放了几双鞋子、水桶等杂物,一个简单的桐油漆衣柜上顶着一床卷好的凉席,一张被淘汰下来的办公桌,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台灯和电视机在这些杂物中显得格外显眼。
徐彦忙从书桌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蓝色的卡通书包,找了半天也没有见到铅笔,他干脆把书包里的书本一股脑地倒出来。稀里哗啦桌上落下几片大大小小的纸张,一个习字本,两支钢笔,一瓶没有标签的涂改液,一本看上去不那么快乐的“快乐寒假”——几乎所有的页脚都卷了起来。
“喏!我没有铅笔,你们三年级也要学着用钢笔了,你先用着吧。”徐彦试探性地把其中一支“头”没有劈叉的钢笔递给了江意。
“谢谢彦哥哥。”江意道谢后立即趴在了书桌边,捡了张从徐彦书包里调出来的破纸片,一边翻书,一边抄抄写写起来。
徐彦见江意话不多,心里暗暗放下心来,见江意看书兴致正浓,也不好破坏这极静的氛围,于是并列在江意身旁连忙“赶制”寒假作业来。
冬日里夕阳斜照透过玻璃射进来,照在两人的书本上,形成一个一个的光的窗格,徐彦又分了神,在作业本上画起了光影来,影子每移动一些,便画出一个轮廓。待到光影完全移动到本子之外,他偏头看向江意,江意认真专注、乖巧可爱的样子,像极了小白兔,好想亲上一口。
徐彦瞬间怔住了,他被自己吓了一跳: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想法。
他可是班上的混世大魔王,他可是最瞧不起班上的小女生,她们最喜欢打小报告了。
徐彦刚把池壁上的螺蛳捞起来,刚瞄了一眼同桌的默写,刚推了一把欺负好朋友的六年级学生,小报告就飞进了班主任徐老师的办公室,徐老师是堂姑,除了被徐老师教训外,回家还少不了吃爸爸一顿竹笋炒肉。
这些小报告全是他那个同桌张月月和她的姐妹团告发的,所以他特别讨厌女生,所以抓来的小青虫要先放到她们的文具盒里,得到最时髦的“拍画片”,要吊足她们的胃口……
徐彦赶紧将视线转移过来,又忍不住用手摸了摸江意顺滑的头发。
江意不解地看向徐彦,徐彦咧开大嘴,随口说道:“你长得好像小白兔呀,我下次给你瞧瞧我养的小白兔。”
江意顿时来了兴致,江意拦过猪,捞过鱼,喂过鸡鸭,赶过牛羊,被猫抓过,被狗追过,唯独没有摸过兔子,连连追问徐彦那只兔子。
哪晓得徐彦根本没有养过兔子,只是胡诌,怕漏了馅儿,凶了她一声:“你再问我就不给你看了。”
江意听到这里,不免伤情起来,红了眼睛。
徐彦有些慌乱,既怕这么可爱的妹妹生气不理自己了,又怕外婆看到了误会自己欺负了她。只好软声说了一句:“小白兔给你看,不过下周才可以。”
江意这才忍住了眼泪,委屈巴巴的样子让徐彦在心底对自己骂了千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