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已止,暖灯初上。
盘云村家家户户到了吃饭的时间大门都是敞开着的,每家每户的堂屋正中间的正上方是一盏方灯,一台大吊扇。在六月间,这盏灯在天黑时就亮了起来,但在七月中旬开始的双抢时节,这盏灯可能要到九点方可亮起来。
车到家的时候,梁家屋里还没有亮灯,看样子,梁天的姑妈还在医院照顾梁家老爷子没有回家。
席镜兮转头对正要下车的梁天说:“你家好像没人,要不你在我们家吃饭吧。江意的叔爷爷做了晚饭。”
“不用了阿姨。姑妈中午给我留了菜,我热一下就能吃了。”梁天婉拒,“江意的书包我放窗台上了,阿姨待会儿记得拿一下。”
席镜兮不再劝说:“好!如果有什么事你记得来找我们,反正近。”
“嗯。叔叔、阿姨再见。江意,拜拜。”梁□□车里挥了挥手,便越过两道水泥梗后,径直走到家。
梁天摸到家门口的时候正准备拿钥匙,谁知惊了一身冷汗——钥匙不在身上:
梁天探了探上衣口袋——没有;摸了摸裤口袋——也没有;翻了翻书包——还是没有。
幸而今晚雨停了,天空已被清风涮洗干净,虽有云雾,但是薄如蝉纱,又加上是十五月盈之日,星月都格外明亮。
梁天借着星光月辉,把书包里所有的东西倾倒了出来,一件一件地搜寻,连书页也给翻开来,最终确定,钥匙真的不在身上。
梁天试着敲了敲门,连喊了一分多钟都无人应:家中确实无人。
梁□□江意家门口望去,江意一家三口早已进家里去了,房子里间或传来几声笑闹声,只留了几缕从堂屋中逃逸出来的方灯光线和阶级外一盏昏黄的灯,那灯光,许是吊扇的缘故,忽明忽暗地闪着。
梁天干脆把倒出来的书本文具都收了进去,只留了一本书,一支笔。外面下过雨,水泥坪还未干,梁天又拿出一本草稿纸垫着,坐在水泥前坪的靠近江家的沿梗上,借着月光看起了书来。
静谧的夜晚偶伴清风,湿气吹在身上黏黏的,梁天想翻动的书页也变得比往常更难了些。
“梁天……”席镜兮正端出一碗菜来,因着刚从光亮中走出来,不确定这个瘦瘦的人影是不是梁天,于是试探地喊道,“梁天……是你吗?”
梁天将书页盖在膝盖上,抬头应道:“诶。阿姨,是我。”
“我家做了些红烧排骨,意意今天赞不绝口,说要给你送些吃来……你坐在坪里看什么?”
席镜兮走近,梁天局促地站起身来。不用说,席镜兮心下已经明白了。
“我帮你把书包拿过来,你到我家来吃饭吧。等你家回来人了,你再回家去。”席镜兮捡起地上的书包,往家里走。
梁天拿着手中的书默默跟在身后。
吃过饭后,江意和梁天便到房间写起了作业来。
门外,三椅,三杯,三人。
“刚刚去陈青云家没人,天天应该是没带钥匙,家里也没个人,进也进不去,他又不敢来麻烦别人。”席镜兮叹了气,“要是我没过去,他应该晚上就在外面对付一晚上了。”
“这小孩子从小就懂事。”江承中抿了一口茶。
“没得办法不懂事。娘也死.了,爹也判刑,死.了,别人的闲话也多,细伢子现在夹在几个大人中间也不好做人。”
“畜.生的人贩子,怎么不挨枪子。”江行知愤然,“听我同事讲,那边准备再领养一个女孩子,要年纪更小一点的,带得更亲。”
“莫作孽了!养就要养好,要么莫养。”江承中不以为然。
“其实打良心讲,他们养天天这个伢子还是养得好的,又会弹琴,又会写毛笔字,还懂事。”说到这里,席镜兮肃然起敬,“刚刚我端菜送过去的时候,天天伢子坐在坪里,乌漆墨黑,黑骨天光的,饿着肚子,还在看书嘞!你讲,天天伢子三岁的时候还是个连数个数都数不到十的细伢子;现在,不到十岁,考试门门一百分,难道不是他们教出来的?细伢子还是要爹娘带在门口才可以带得好。”
“那也是的。带还是带得用心,长也长得好,高高瘦瘦的,白白净净的,就是再壮一点就好了。”江承中表示赞同。
一晚,三人平心静气地聊着闲话。
……
门内,一窗,一桌,一灯,两人。
江意今晚很高兴,爸爸妈妈都来到了身边,而且这次是专门为她而来;更何况,这是自江意记事起,他们难得的一次平静的促膝长谈的夜晚。江意甚至觉得,如果自己生病能让父母陪伴在身边的话,她是愿意一直生病的。
不过,江意也替梁天难过。
江意不确定梁天有没有听全长辈们的对话。
江意也记得,梁天曾悄悄对江意说过,他宁愿没有被找回过,这样,养父母这边还是会全心全意地只爱着他一个小孩。
江意知道梁天很想回到C城,想要回到养父母身边,想要跟他原来的同学一起,就算他天天要在琴房练一个半小时琴,就算每天被看着练一幅字;就算不是唯一的双百学生,就算会奥数题的不只他一个,就算他还不算是唯一的鹤立鸡群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孩,就算……总之,也好过现在双亲皆失,爷爷自身难保,自己仰人鼻息的处境。
江意有了心事,开了小差。今天的语文和英语作业都是抄写作业,不用花费多少时间就可以应付完;但是黄老师布置的一道应用附加题,看题好久,都没有能写下一个解字。
江意歪过头,看向身侧的梁天。
江意从未如此认真的观察过梁天:一丛头发在灯光下布满光泽,鬓角的头发恰到好处地修饰着他的脸型,浓密的睫毛随着眼睛睁闭而忽闪忽闪,鼻尖一颗似有若无的痣……真的很好看!
江意早就对颜晓晓八卦小组讨论内容有所耳闻了,她们私底下封梁天为“班草”;梁天个子很高,在四年级学生中鹤立鸡群,连六年级的女孩子有时候会故意到七十班教室外的水龙头接水,想要看看这个风云人物,当然不单单因为他多才多艺,更多的是他的长相。
梁天在思考什么,他思考的时候喜欢将手肘撑在桌上,手便会扶在额间,指节分明,指甲剪得很干净,手指又细又长。
江意心下暗自感叹:太瘦了。像根竹竿似的。
“你这干煎豆腐似的,跟那瘦竹竿梁天绝配,串到一起就是兰花干子串,五毛钱一串。”
杨注白天在医院的一句玩笑话猝不及防地进入江意的脑海,把江意吓了一跳,把原本转得好好的笔都抖掉了。
“怎么了?”梁天早已在学校写完所有的作业,护眼灯下,江意抖落笔时,他正抿着嘴解完一道奥数题,于是兴奋地看向身旁的江意,看江意一题迟迟未动笔,便问道:“要我教你吗?”
不等江意回答,梁天凑近江意。原本书桌容纳一人坐不算小,但坐两人只堪堪坐下,小小一方书桌便更显得局促,梁天的右手手肘触碰到了江意的手肘。梁天的手臂很暖和,江意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吓到了,像是被电触碰了一般,全身感到震悚,但她又不想把手从书桌上缩回。
梁天右手把江意抚在题目上的左手拿开,用手中的笔在题目上圈画着。
“你到底有没有听懂?”
江意一直心神不宁,哪能听进去?更何况,这题目虽是难度较大的附加题,以江意的能力,她本就会做的,无需别人讲解。
忽而门外,席镜兮推门进来。
“这个点钟了,我看你家还没有人回来的样子,要不你今天就在我家住一晚吧。换洗衣服没有你合适的,你就穿现的吧。牙刷、杯子和毛巾给你准备了。”席镜兮对梁天说道,“家里几间房好久没有住人,太邋遢了,就收拾了一间屋子出来,你就将就着跟你江叔叔睡吧。意意的脚,刚刚听你杨叔讲了,这些时间要养,不能到处乱跑,爬树抓鸟了,你就每天来给意意解解闷吧。”
“阿姨,你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梁天笑着看了一眼江意说道,“那我先去洗漱了。晚安!”
“晚安!”
天空被雨水洗练,薄雾也被徐徐清风吹散,屋檐下得白炽灯也关了,屋内屋外都没了光线,天上的星月更显明亮,月光从窗口倾泻进来,直栏横槛的影子投射在书桌上,地面上。
江意刚擦完药,躺在了床上,讲起了学校里大大小小的趣事,此刻身畔是妈妈,她兴奋着翻身去模仿同学,忘了今天脚刚伤,扯动了痛觉神经,痛得江意龇牙咧嘴。
席镜兮揽过孩子,江意不再言语,只一会儿,轻微的酣睡声便响了起来。
屋外的蝉鸣也随着夜深渐渐低垂,蛙声,却不绝于耳。
大概,只有梁天,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