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天辗转反侧,翻身时的动静大了些,身侧的江行知也醒了。
“热吗?要不要开风扇?”江行知模糊间问。
梁天忙回:“不用不用。”
梁天不敢再弄出大的动静,他侧身朝外,看着洒进来的月光,思绪翻涌。
梁天记得,他一年半以前,刚回盘云村的好几个夜晚,也如这般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他甚至记得三岁时走丢的那天,一起玩的三个小孩子,只有他拿到了棒棒糖。那糖很甜,因为他牙齿长了牙菌斑,平时家里是不会有人给他买糖的,所以他舔得格外的珍惜。
但是他上了一辆很大的面包车后,那珍贵的棒棒糖不慎从手边跌落,他想下车去捡来继续吃,但却被给糖的人粗暴地塞进了面包车。
他哭得很伤心。
那人吓唬他,如果再哭就把他去喂老虎。
结果梁天哭得更伤心欲绝了。
那人烦得很,给了他很重的一巴掌,那火辣辣的巴掌,好像现在还印在他脸上一样。
关于那一段时间的记忆,是模糊的,但是唯独棒棒糖的“甜”和巴掌的“辣”,在他印象中记忆是深刻的。
那段时间,尽管长途辗转,旅途漫长,也没有像样的床,甚至有时是白天,是坐着,他也能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喝口水,还能继续睡。
他很乖巧的。
因为他亲眼看到一个同在一起的男孩子太不听话,被那些人从绿皮车厢抱到厕所后,就没有再从厕所回来过了。
他一直记得他不是养父母的亲生儿子,但他也是这一群小孩子中,最早管前来挑选孩子的中年夫妇叫爸爸妈妈的。
原本他们是想选那个尚在襁褓的小婴儿的,毕竟他们不曾有过一丝对原来家庭的回忆。
梁天原本已经在一家农户里安下家的,但是没出一月,那户人家的女主人怀孕了,几个月后知道是个男孩,把梁天“还”了回去……
后来,梁天就到了现在的养父母家里。他怕被“还”回去,“还”回去的日子是难捱的,因为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拳头和巴掌就落到了自己身上。至少这对养父母是鲜少这样做的。
他极力地想讨好现在的养父母,但是这对养父母家没有地,不需要他去晒谷坪里赶鸡,也不需要他跟去菜地里拔草。
他就静静地待在家里,出门的时候会自己穿好鞋袜,会主动去提塑料袋,却从不主动要求买零食。他极其渴望的东西,只会怔怔地看着。
他发现他可以不用去晒谷坪里赶鸡,也不用去菜地里顶着太阳拔草;他只要听他们的,好好看书,好好练字,好好练琴就可以了……
他也发现,他的养父母很爱他,因为周围的所有人都说:这孩子被你们养得真好……
直到他又回到了残存了一点点记忆的月亮湾,记忆里爸爸妈妈的样子是模糊的,他记不清他们的模样。
直到一个人给他看了一张三人的合照,那人梁天唤她作“姑姑”:这是你爸爸,这是你妈妈,这是小时候的你。这些才是你的亲生父母,是人贩子把你们分开的,你不要认贼作父!
那时梁天快九岁了,他看过的许多的书已经告诉了他——“认贼作父”不是什么好词!但是,不“认贼作父”,那“父”从何来?
他已经从大人的口中模模糊糊知晓了,警察已经认定是爸爸杀..了妈妈,他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
梁天还是很喜欢他们口中的“贼”的,他们会偷偷地来学校看他,给他带来很多的零食,带来他喜欢的书籍,虽然他并不是很喜欢弹琴,但是他们也还是会跟他说“男孩子会弹琴可以提升气质”,所以把他初学钢琴时练过的电子琴也送了过来,但他一直不敢把琴拿回家。
“家”——与其说“有家”,不如说“有姑姑家”。
爷爷的身体不好,全仰仗姑父姑母一家照顾。
姑父是外来女婿,在月亮村是没有资格分到宅基地和自留地的,所以更别提建房子了,于是,姑父和姑母结婚后,在梁天家里后面的杂屋里住了下来,村里管这种情况叫“上门女婿”,就算是彩礼一分也没有少。
自姑姑承担起照顾爷爷的重任后,姑父一家也从逼仄、昏暗、潮湿的后院杂屋,搬到了前庭,这里慢慢成了“姑姑家”。
姑父还有一个女儿,梁天叫他嫣表姐,她比梁天大了八岁,姑姑说,表姐要高考,把那间最舒服的有书桌的房间给她住,等她出嫁了,你再搬过去住。
姑父是开长途货运,一个月有一半以上的时间不在家,常年奔波在外的他皮肤被晒得黝黑,比大多数同龄人显得老熟。每次收车回来,定要喝上二两小酒,酒劲到深处,总要指着梁天说上几句:这细皮嫩肉的不用想事,日子真好过!不像老.子,老.子是养了老的还要养小的,养了自己的还要养别人的。
梁天想了很多很多,困意袭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地睡着了。
梦里的世界像万花筒,光怪陆离。
他梦到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孩子,那男孩子和女孩子与他年纪相仿,他想走在他们身侧,自己就想一直紧紧地跟着他们……跟着他们……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们……却怎么也追不上!
好不容易,他们在马路牙子边停下来,他想看清他们的模样,并肩坐在女孩子身边,不知为什么,就算男孩子粗暴地呵斥他“别过来!你走开!”。
他不敢不听他的,起身要走。
忽然,那女孩满手是血,哭声喊着:“你别走!”
“别过来!你走开!”
“你别走!”
“别过来!你走开……”
“你别走……”
梁天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热烈的橙红色霞光早已代替了清冷的白色月光。
梁天坐起身来,背上、额头、脖间早已汗雨涔涔。房间内,只余他一人,江叔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前坪里的车已经不见了踪影。
窗外卖热豆腐的挑担人哐当响过,邻人家的大黄犬早已没有把他当陌生人,只象征性地吠了几声,从香樟树上传来百无聊赖的蝉声聒噪,拔节抽穗的稻田里蛙鸣此起彼伏。在古人眼中,稻香村居看似一成不变的生活富有无限意境;在梁天看来,这些日子不知何时又会生变数。
“嫣嫣,你一个人在家呀?”席镜兮在前坪外的水龙头下洗衣服,看到陈青云家的女儿陈嫣,略感惊讶。
陈嫣原本端着红色大瓢漱口的手顿住,回头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跟她搭话的人是谁:“席姨?”
“是。”盆里的水快满了,席镜兮把水龙头关掉,坐了下去,“太久没回来,你们这些细伢子走在路上都认不得了。”
“嗯呐!我也差一点认不出你来了。你比以前还要漂亮!”
“你也是啊!‘女大十八变!’……你爸爸嘞?”
“爸爸出车了。”
“妈妈在医院招呼你外公咯?”
“嗯咯。”
“你今天不要补课?”
“昨天中午就回来了。全校放月假,周一还要要组织高考模拟,这两天不要上课。”
“下个月要高考了吧?”
“嗯哝!”陈嫣洗完脸,端起大红瓢,站起身来,“我屋里烧了水,进去看火去啦。”
“好!没事了过来玩咯。”
“好!你也来玩。”陈嫣趿拉着拖鞋进了屋,关了大门。
“甜酒——甜酒——”推甜酒卖的三轮车叫卖声又从远方钻入江意耳中。
“妈妈!我想吃甜酒。”
“好,等下‘甜酒’过来的时候喊你。”席镜兮拧干衣服,提桶准备晾晒在前坪的竹竿上,“你走得不?走不得你叫你叔爷爷拿两个碗出来。”
“今天好多了,用脚后跟慢慢地走可以。”江意试着走了几下,没成想脚趾碰到了桌腿,不禁倒吸了两口凉气,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这一切梁天尽收眼底,他扶江意坐下,对江意说:“我去拿吧。要多大的?”
“吃面的大碗。”江意小心坐下,有加了句嘱咐,“待会儿要老板多加点酒汤。”
一碗甜酒冲鸡蛋下肚,江意顿感心满意足。还有两碗没人吃,江意将手伸向其中一碗,被妈妈的手拍了下来:“你还吃!这东西是酒做的,你去年寒假吃多了,喝醉了,吐了一地,这事林姨都念叨了好多遍。”
席镜兮把一碗推到江意面前,一碗推到梁天面前:“这两碗,待会儿你跟天天给他表姐端过去,一碗给嫣姐姐,一碗叫她留给梁姨。”
梁天忙说:“江意脚还疼,就我一个人去吧。”
席镜兮笑而不语,江意心领神会:“我跟你一起去,你上次还说让我挑几本好看的书呢。”
江意叫门的时候,陈嫣正在二楼晒衣服,陈嫣探下头来问道:“意妹怎么来了?”
江意把碗抬高了些:“送甜酒冲蛋给你喝。”
“好。我就下来。你等一下。”陈嫣咚咚下楼,打开门,忙接过江意手中的碗,见梁天跟在身后,便打了声招呼。
“梁天没带钥匙,以为你不在屋里,昨天在我家歇息的。”江意解释道。
“哦——天天下次要记得把钥匙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