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南风摇过,槐树的细碎叶影,疏疏落落地撒在梁天窗口的书桌上,桌子由几张杉木板子做成的,有些年头了,板子与板子的衔接处的缝隙已有半根筷子粗。自从梁天回来后,陈青云便给这桌子搬进了梁天的卧室,铺了块PVC的桌垫,将它改做了他的书桌。

    “你看,这个字的横很多,但是每一笔横它是不一样的,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所以你这样写出来就不会那么好看。”

    梁天凑近铺开的宣纸,观察着江意刚写的几个字,墨香间混合着江意洗过手后花香的香皂味,轻轻拂过梁天的鼻尖,他抬眼看去,江意眉头皱得跟核桃似的脸,不觉间笑意浮在他脸上。

    “我都练了快一个月了……”江意看着自己写的字叹气,“什么时候能写你那么好?”

    “你比我快多了,领悟能力又很强,我是练过三四年的。我示范写的你能临得八九不离十,但你临名家碑帖却临不好。所以要先多观察笔画结构和位置,然后再动笔写。”

    江意潜心贯注地对着梁天示范的字临了起来。梁天感受到身后有人靠近。

    “嘿!”

    梁天被杨注猝不及防一拍,结果梁天没被吓到,江意吓得不轻,一个“献”字扭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你干什么?!”

    杨注捧腹大笑,好一阵才缓过来,他拿起江意桌上的字问道:“这是什么字?”

    江意从杨注手中夺来:“没文化了吧?叫你多读书你不多读书——这是‘献’字,‘奉献’的‘献’。”

    杨注贱兮兮地凑近江意耳边:“是‘献丑’的‘献’吧?”

    “要不是写最后一笔的时候你吓我一跳,我写得可好了。”

    “哦哟哟哟……我写得可好了。”杨注捏着兰花指,尖着嗓子模仿江意说话,“我看你前面写的那几个‘献’字也没好到哪里去嘛!”

    江意瘪嘴,斜翻了个白眼。

    “你看,我本来要吓梁天的,他倒是没被吓到,你被吓到了。你怨不得别人。”杨注在房内东摸摸,西找找。

    “你找什么?”

    “吃的呀!家里没人,早饭没得吃,现在午饭也没人做。”找了许久,杨注并未找到什么可以填肚子的东西。

    “哪有?要有早吃了,哪能轮到你吃?”

    杨注挨到梁天身边,挑眉使了个眼色:“要不,你带我去你家菜地里偷两根黄瓜吃。”

    “你别出馊主意了!那是他姑父家种的,你偷他几颗花生都数得清,你要偷,你自己去,别拉垫背的!”

    江意抽出桌上的镇纸作势要打上去,杨注跳着躲开,绕到梁天身后,搞怪地尖叫起来:“啊!谋杀亲夫啊!”

    “亲你个头的夫!看我不打.死.你!”

    江意疯狂进攻,誓要与敌人一较高下,杨注中招,知难而退,立即投降求饶……

    梁天淘好米时,时间已经不早了,再过一个小时,他就要去给姑姑和爷爷送饭了。

    但姑姑今日比往常回得更早,梁天还在洗菜的时候,姑姑便急匆匆地进了屋来:“你跟我去一趟医院,记得把火门关掉,炊壶灌满水,换一下煤。”

    梁天虽不解,但赶忙照做。

    “你先去江意家里,借她屋里的电话给你姑父的车队打这个电话,讲你爷爷-死.了,叫他早点回来。”

    梁天弯腰关火门的手迟疑,缓缓起身,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消息。

    姑姑又跟他说:“你嫣姐姐这两天还在学校考试,你先别告诉她。我先去喊人帮忙、借东西。”

    梁天不记得他是怎么打电话的,只记得,电话打完没多久,家里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鞭炮声,只半天的时间,灵堂也搭了起来,唱戏的棚子也搭了起来。

    蓝红白相间的条纹蛇皮篷布底下,是从各家借来的圆桌、长凳、锅碗瓢盆。

    掌事的是一位原先生产队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队上的婚丧嫁娶事宜基本上都是过他手的,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谁家去菜市场采买肉菜,谁家去烟酒铺采买烟酒槟榔,谁家去双都街采买毛巾;又是哪些人掌勺,哪些人打荷,那些人上哪几桌菜,哪些人挂礼……诸事繁多,但事无巨细。

    梁老爷子早些时候就已经缠绵病榻,家里早就给他准备了后事,棺-材、纸_钱、寿.衣什么的,按照习俗早已准备齐当,饶是如此,那天梁天和姑母也忙到了晚上八点钟才应付了几口饭。

    看风水的师傅算了一下,选在六月初八这天安.葬。这样,灵.堂要在堂屋设上六天。正值小暑,最是酷暑难耐的时节,尽管准备了足够的灯芯草,但也不能避免加速腐.化的程度。梁天又临时被安排到各家有冰箱的人家里取冰。

    “你等一下,我去拿个桶子。”江家早就知道梁家要借冰,早早就冻了满满两格抽屉的冰块,她拿过桶来,将一碗一碗的冰块倒入桶中,又将碗中再灌满水,放入冰冻室。

    到江意家的时候,梁天已经提了一桶冰块了,江意提起刚倒入的冰块对梁天说:“我帮你提这桶吧。”

    梁天点头,却不语。

    “死_得不是时候。太热了,对.死-人也不好,对子孙也不好。”棚底下圆桌边几个择菜的老人在聊天。

    梁天经过时,默不作声。

    对于生死.这件事情,谁说得清什么时候会s,什么时候会生?有谁又该死?有谁又该生?

    “江意……”梁天突然转身,“你别走好不好?”

    江意站在临时接起来的白炽灯光下,被光线包围着,她抬头看着梁天,梁天此刻只剩下落寞。

    江意过了好一晌才说:“好!我不走,我陪着你。”

    “你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盘云村管红事席面叫“吃酒”,生日寿宴叫“吃面”,白事席面叫“吃肉”。江意一直热心吃席,席上虽有佳肴,但伴手礼才是小孩子喜欢参加酒席最大的理由,小孩子吃席喜欢聚在一桌,饮料在菜还未上桌就被瓜分完了,上什么菜就会马上被瓜分殆尽,而且只要桌上上了伴手礼,管他吃没吃饱,菜有没有上齐,大家拿着一哄而散。

    虽然爱吃席,但唯独不爱“吃肉”,因为这个,江意连带着在灵堂前祭祀的插着筷子的成块的水煮肉都不敢碰了。

    梁天被安排守灵了,他没有父母,隔着两代的堂叔陪着他在那里守着。

    虽然夜晚的灵堂很是静穆,但彻夜的灯火,酷热的天气,并没有让江意感到想象中的毛骨悚然;再加上双抢时节,灵堂外,家家户户快九点才把白天收的稻谷用拖拉机拖回来,轰隆隆隆的机器运转声,让忐忑的江意变得不那么害怕。

    梁天头上戴着惨白的头巾,垂落下来,腰间捆着麻绳,相当于穿了孝衣,跪在火盆旁。他将一张一张的黄色纸钱递进火盆中,橘黄的火光在他身上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整个灵堂充斥或者烛火燃烧的气息。

    “你来了——”火盆前多了一道浅浅的人影,梁天知道是江意来了。

    “嗯。冰块冻好了,我送过来。”

    梁天抬起头,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我陪一会儿你。我爸爸回来了,他还在帮忙,我晚些跟他一起回家。”

    江意搬来一条靠背椅,在梁天身边坐下。

    那椅子是榫卯结构,用得久了,坐下去时嘎吱一声,叫得凄厉。

    烛火在梁天眼中闪烁,江意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又觉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千头万绪,千言万语,汇到心头却只说:“后山上的飞蓬已经开了很多花了。”

    梁天低头不语,静静听着江意说着飞蓬。

    “我说它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蓬草,你非要说是小雏菊,只不过长得高一点,于是折了好大一把,要送给颜老师。”江意直起身来,看向火盆,“颜老师收到花,开心得不得了,一直说你是会哄人的。”

    “后来我跟你,还有猪哥,因为那个星期迟到了三次,到办公室罚站,”江意看向梁天,梁天此时也转过头来,“那花一个晚上全都长成了一个个毛球球,像蒲公英似的,在办公室到处飘。颜老师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看到桌上一片狼藉,以为是什么小虫子,吓得跳了起来。”

    “后来,你就相信了,那不是小雏菊了。”

    梁天早就知道那不是小雏菊了,飞蓬不光是“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飞蓬”,也是“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的“飞蓬”。“飞蓬”一生飘零,不就是自己吗?

    梁天笑了,笑中尽是苦涩。

    江意知道:梁天不是庄子,做不到鼓盆而歌,他看不淡生死离别,做不到长歌当哭,只余悲戚,恻然于世。

    梁天沉默许久,他站起身来,又坐在江意旁的小凳上:“我这一生,相逢太少,离别太多。我不害怕‘再也不见’,但是我怕没有说再见的‘再也不见’,比如我的妈妈,比如我的爸爸,又比如我的养父母,我的爷爷,他们哪一个都没有向我告过别。”

    江意玩笑道:“你今天说话怎么像大人?老成得很……”

    江意能看到梁天隐忍着泪光,他佝偻着背脊,身子倚在江意身后的椅子靠背上,一双人影在地上重叠:“我曾以为告别时的“再见”是一句安慰离人的话,现在想来,告别时的‘再见’给了离人多少希望。”

    梁天终于哭出声来:“但是……但是他们连一句“再见”都没有给过我,一点希望都不留给我……”

    梁天眼底的悲戚江意尽收眼底:“江意,你我都是早慧之人,你应该知道我的,我害怕没有告别的‘不再相见’。如果有一天,我们真的要分别,也请你跟我说一声‘再见’。”

    “好!”江意默默地看着梁,她想伸出手去牵起梁天的手,梁天却突然站起身来,用袖子胡乱擦了眼泪。

    “说好了?”梁天笑着,比哭还难看。

    “一言为定。”

    “谁没做到就……”

    “就一辈子只能嫁娶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好毒的誓言!怎么不是嫁‘不爱自己的人’?”

    “比起嫁一个‘自己不爱的人’,嫁一个‘爱自己的人’还是要好那么一点点吧?”

    “看来你还留了一手,不够毒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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