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当地习俗,盘云村的葬.礼“节目”非常丰富。
葬礼第三天开始,白天是唢呐锣鼓,还有懂法事的道士唱喏;晚上有流行歌曲乐队唱歌——这乐队不过是民间一个由会贝斯、会萨克斯、会架子鼓和唱歌不跑调不怯场的几个人组成,家里阔气一点的,还会请唱花鼓戏的曲艺人。至于节目内容,有些是外地人不能理解的,就比如流行乐队会唱《好运来》,花鼓戏艺人会表演一些捧腹的剧情。
江意作为土生土长的盘云村人,也不能理解这种风俗,有一次吃席,她还在席上说:要是我以后死了,就直接被烧掉,近一点就埋树底下,化作春泥更护花;远一点撒江海里,去看海上生明月。
江意有这想法,还把它公之于众,即使叔爷爷是优秀的共产.党.员和坚定的唯物论者,但江意少不了被叔爷爷狠狠爆了一记,然后默念“童言无忌!童言无忌!老天爷莫念!”
前一天晚上,江意陪着梁天守到了半夜,来往的客人嘈杂喧嚣,加上天气又燥热,直到凌晨才睡过去。早上七点钟,流水席又开早饭了,她又被爸爸叫起来吃了几口凉水面,不觉间身子沉重,头晕目眩。
“意妹!”杨注见江意趴在吃席的圆桌上闭着眼睛,于是摇了摇江意,“你今天不练字了?不练字了跟我去地里捉野鸡,刚刚看到一只野鸡带了一群小野鸡。”
江意勉强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别摇了,骨头都要摇散了。你去找梁天去……”
“你知道梁天要守……”杨注准备拉江意走,却发现了不对劲,“你怎么这么烫?我去叫你爸爸来。”
“我爸去上班了。”
“那我去叫你叔爷爷。”
“他有事去了……”江意有气无力地回着杨注的话。
江家和梁家仅一墙之隔,江家留了几间房给来自外地前来吊唁的梁家亲戚借住,前坪自然是人来人往,稻谷自是无法晾晒。叔爷爷把粮食晒到了种子公司,种子公司离家里约莫十分钟的步程。江家一直是派江行知在帮忙,但江行知今天实在抽不开身,兼之丧仪事务也远不如第一天多了,故而吃过早饭先回C城上班了。
谁知,给梁家帮忙挖坟地的人说要加钱,要价不少,梁家只有一个梁天这名幼子,剩下两名女眷,陈青云是外来女婿,面子薄,怕起争执,被失了面子;加钱,又怕吃亏,让人得寸进尺了,后面还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再诓钱,他一个人也无法拿定主意,想要找人从中做调解。
住得近的、平时交道打得多的几家都在地里忙着“双抢”,他自是不好意思去请;隔壁江家老爷子只种一季稻,也已经收完了,况且在村里也说得上话的,他做调解,别人也总能给几分薄面的。江承中刚在种子公司前坪给稻谷翻了一遍,陈青云就骑着摩托车把他请走了,还没来得及回家。
江承中被叫走没多久,坟地又远,骑摩托车也得走将近半个小时,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杨注急得不行,万一江意烧坏了脑子,谁给他作业抄呀?
此刻江家无人,周围几户邻居家中的劳动力去了下地了,而梁家灵堂里只坐了几位不便行动的老人,求问他们怎么办,这几个老人一致认为是“撞杀”了,要道士念几句咒语,或者烧一道符才能好,而道士又去坟地看风水去了,一时间他们也没有其他办法。
“江意,你给我好好坐着,不要掉下来了,等下脑子没烧坏反倒是摔坏了,我可不赔啊!”杨注一边骑着江意家的二八大杠,一边叮嘱江意。
“嗯……嗯……”江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杨注实在是太“啰嗦”,江意后面没有了回应。
杨注身形在同龄人中显得高大,饶是这样,二八大杠的体积也让杨注将将踩得不那么费力,下车的时候要借助一个槛当脚蹬子,才能稳稳地停下来并且把江意安全地放下来。
“诊所到了。”
诊所里的医生是一对夫妻,女医生是正儿八经的读过医学的大学生,男医生是祖传习医的,方圆五里的村民、技校的学生几乎所有的感冒发烧,缝几针的小病,甚至局部烫伤都是在这里看的。
关于这家诊所(当然不光是这家诊所,在那时,常有医疗事故的发生)——这家诊所,一次收治的病人在输液中,便休克死.亡了,赔了一笔钱。就在当地人以为他们饭碗没了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经过这一次事件之后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了,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这家诊所的生意越来越好了。甚至市里的人有所耳闻的特地寻来看病,有一说一,他家确实能药到病除。
江意一向不喜欢在诊所看病,因为王医生看病,要么是粗大的屁股针头一股脑扎下去,药水挤得又快,如果不凑巧既要退烧,又要消炎,那就一次扎两针,痛得人半晌都直不起身子来;要么配的药是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药丸加起来十几颗一顿,江意本就服药困难,加上又是饭后服用,一颗药丸一两口水咽下去,腥臭的药片连着吃下去不久的饭都要吐出来了。
“你怎么把我送王医生这儿来了?”江意趁候诊悄悄对杨注说。
“没有大人,我们俩又没钱,去大医院又赊不了账,方圆几里还有哪里可以看病?”杨注无奈地说。
江意自知“难逃一劫”,默默祈祷自己只是天热体温高,待会儿会好起来。
“三十九度五,看看你喉咙……你这烧得太厉害了,还好扁桃体没发炎,必须马上打退烧针嘞。”
装在铝盒里的针头噼里啪啦作响,江意知道这针是非打不可了,安瓿瓶的碎裂声一下接着一下,滋滋滋几声,注射器就已经吸足了药水。
“啊——嚯——嘶——嚯——”江意疼得睁不开眼,挪不开腿。要不是杨注就在旁边,连裤子都提不起来。
“可以了吗?”杨注偏着头,看向注射室外。
“嘶——可以了——嘶——你转头吧——嘶——嚯——”江意叹着气,眉头皱得跟苦瓜一样。
杨注在一边幸灾乐祸道:“瞧你这样子,菜花蛇转世吧,嘶嘶嘶……”
“你就笑吧,轮到你打头孢的时候我也要看你笑话!”江意想站起身来,谁知牵动了痛处,原本打针时就抓住的杨注的手臂又被重重抓了一道。
“嘶——你九阴白骨爪吧!下次再也不给你当打针靶子了,老是恩将仇报,你下次打针别抓我手了,去抓椅背吧!咬舌自尽都不关我的事。”杨注一副嫌弃的表情,看江意扶着腰站起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脸上表情忽而阴转晴,“我也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单车走在碎石路铺就的路上,一颠一颠,江意打过针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于是拍了拍杨注的背提醒他:“嘶——你慢点儿骑。”
杨注吃痛,背脊一缩,嗔道:“你真的是白眼狼,病刚好一点就开始打人了,还这么痛!就欺负我不是你那亲爱的梁天哥哥对吧!”
江意原就刚退烧,现脸烧得连自己都感觉火辣辣的,一道红掌再次飞奔向杨注:“叫你乱说!”
杨注站起来,向前倾,避开了江意毒手,爽朗的笑声穿透了旷野的小路。
行至上下学的分叉路时,杨注吞吞吐吐地说:“意妹妹……嗯……有个事……”
杨注平时讲话从不遮着掩着,这一副扭捏的样子还属实罕见。
“猪哥,你什么时候这么扭扭捏捏了?”江意玩笑道,“难道你要跟我表白?”
“去你的!……嗯……就是想问……想问……你暑假作业是不是写完了?”
“嘁——还以为什么事呢?去年你拿我寒假作业抄也没见你这么不好意思来着。我放假前就快写完了,你说我现在写完没写完?”
“不是……我不是想抄,就是你既然你写完了,要不就送给我吧……”
“送给你?作业?写完的?”
江意以为杨注在开玩笑,试探性地再问了一遍,谁知,杨注很肯定:“嗯!”
江意没忍住轻轻推了一下杨注的腰,自行车龙头没把稳,车头晃了一晃。
江意没好气地说:“猪哥,我知道你厚脸皮,没想到你这么厚脸皮。我知道我们交情深,就算是你陪我两次就医,也不至于赠人作业本来报答恩情吧?”
“你反正下个学期也不在现在这个学校读书了,梁天转校时来我们班的时候不也没有交寒假作业嘛……”
虽然正是炎热的上午,江意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凉意,脑海中只充斥着“转校”几个字,至于杨注后面说了什么,一句也没有听得进去,她忙打断杨注的话,问道:“你……从哪里……听说我要转学的?”
“咦——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杨注惊讶,“上次你跟梁天去黄老师那里问奥数题,我跟着一起去但是是挨颜老师骂的那次,刚到办公室,颜老师在问校长办转学的手续呀。我好奇,特地看了一下颜老师手中的几张资料,上面是你的名字呢!”
江意怔怔地出神,抓住杨注的腰间衣服的手越握越紧。
“喂……你答不答应嘛?”杨注小心翼翼地试探。
忽而他又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你不会真的不知道要转学,所以把暑假作业写完了吧……那你亏大发了……嘿嘿……便宜我了……我们这交情……唉……以后再也不能抄你作业,做你同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