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意回到家马上用座机打了爸爸的电话,打了两个都没有接,打到第三个的时候电话才通。
“叔叔,怎么了?我在开会。” 江行知压低嗓音说。
“爸爸……”
“意意呀?爸爸在开会,晚点回你电话啊。”
“爸爸,我不舒服……”江意此刻只想让爸爸回来,想听爸爸当着她的面亲口告诉她,她不会转学。
“啊……那待会儿你找叔爷爷……嗯——如果叔爷爷去不了,你坐102去中心医院找你堂叔。”江行知急急地叮咛了几句,“我忙完了就回去看你。乖,我挂电话了。”
说完,电话那端传来嘟嘟的回音。
江意吃完药,又觉身子沉重了些,刚觉好转的精神,又萎靡了起来,酷暑的天,竟然风扇都没开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直到傍晚晚餐即将开席的时候,梁天不见江意人,才寻到她家来,见她在床上睡得连饭都忘吃了,于是把江意叫醒。
此时江意浑身汗湿了,衣服贴在身上;额头上的刘海一绺一绺的。
“我想喝水……”江意睁眼,半睁不睁的,刚想支着身子起来,被梁天一把摁住。
“我去给你倒。”
水刚端来,江意仰头一饮而尽,像是夸父逐日已久,好不容易碰到了河渭,竭泽而饮。
“我再给你倒一杯。”
刚饮完第二杯水,杨注便进来了,江意又重重地栽倒下去,幸亏梁天反应及时,离床又近,把人扶住了,但水杯滚落到地上,缺了个角。
梁天有些慌神,他忙看向杨注,解释道:“我没下毒。”
待江意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了,鼻尖充斥着浓浓的消毒水的气味,手背上的输液针头,头顶的输液瓶无不在告诉她:在医院。
江意感觉背上犹如火烧般灼热,于是坐起身来,拉了拉后背的衣服。
“这一瓶是葡萄糖。”护士进来换药瓶了,核对过信息后,玻璃药瓶便被挂了上去。江意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也没有靠着、倚着。
“在医院了,没事了哈。”换药瓶的护士是个热心的人,听“在”字的特殊声调,就能瞧出是个热心的东北姑娘。
见江意醒来,便问,“小姑娘,没吃晚饭吧?”
“嗯。”江意低声回答,“早饭也只吃了几口,吃午饭的时候睡着了,没吃上,晚饭还没来得及吃。”
“那就对了,又发着烧,送过来的时候一身的汗,人都脱水了,血糖还低得可怕。”
说话间,席镜兮端着一盆热水,从卫生间走了出来:“我给你擦擦,身上难受吧。你爸爸买吃的去了,这么晚了,可能没有你喜欢吃的了。刚刚你也听到了,待会儿无论是什么,都要吃些。”
江意点头。湿热的毛巾擦过,风扇一吹,身上便觉得没有那么黏腻了。
当江行知把饭买回来的时候,护士在给邻床的一个病人拔针,刚拔完,就忍不住提醒江、席二人:“诶家长,小孩儿和大人还是不一样,你们平时还是要多留心照顾着,这低血糖说病也不是什么大病,但是严重起来可是要命,那不能再马虎了啊。”
“诶!好。好。”“会注意的。”江、席二人连连点头,
“小朋友,饭是要吃的,别挑食,啥都吃些,咱也少给爸妈添麻烦不是。”
“嗯……嗯……”江意见到这护士有种见到班主任的即视感,她说的话,我们都只能唯唯诺诺地应着。
帮江意又检查了一下药水后,热心的护士推着处置车走了。
输液瓶里的药一滴,一滴地流入江意的身体里,病房中弥漫着菜香味,床上的小桌板上是江意爱吃的蒸排骨,这排骨的是浏阳蒸菜的做法,面上是一层排骨,底下是特色的黄豆,排骨吃尽后,米饭拌在黄豆里,咸辣适中,好吃得让人想把盛菜的碗都连着吞下去。
夜深,病房里静悄悄的,邻床的病人打完针回家去睡了,江意好不容易精神了一点,身上汗湿的地方干了,形成了一大片烟渍,她想冲个凉,换身衣服。但偌大的病房,爸爸妈妈出去了好一阵还不见回来,换洗的衣物也不知是不是带齐了。
江意走出病房,去开水间找,开水间没有人,只得往回走,忽而楼道里传来一阵争执声,嗓音是压低了的,但是借着空旷的楼道,声音还是能听得清。
江意辨认出那是爸妈的声音:
“你办转学怎么就不跟我商量,孩子抚养权是归你,别忘了她也是我女儿。”
江意心想,果然,下个学期要转学了,她是这件事的直接参与人,却是最后一个知晓的。江意木然,脚步却再也不能往前挪上一步。
“没办法,本来叔叔也没义务帮我,再说他这病一年半载的也好不了,我帮不上忙也不能在恬不知耻地给他添麻烦。”
原来叔爷爷生病了,听情况还不是小病,难怪叔爷爷总是要去医院。江意贴上墙根再听了听。
“我们公司要拓展省外业务,至少半年不会在c城,我家那位的女儿回来了,又发病了……意意不在亲人身边我是不会放心的。”
“我知道……”江行知背过席镜兮去,点燃了一根香烟,他猛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顿时缭绕在他身边。
烟雾扩散开来,席镜兮用手扇了扇。
“我家里现在地方也小,比不上你那里,我考虑先让她寄宿,每周都可以回家……”
“你到哪里找寄宿小学?”席镜兮质疑地问道。
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使江意感到自己就像是一片可怜的小纸片,被暴风雨任凭风吹雨打和蹂躏。
“初中……既能保证学校教育质量,又能保证离家近的办法,就只能读初中。”江行知手上的烟又吸了一口,烟被烧过的地方又狠狠地退了一步。
“可她下半年才上五年级……”
“你应该知道意意的成绩……你要是不放心,我就请人给她补课,让她至少能达到六年级水平。”
“跳级这件事情,希望你不是自以为是!”
“不用你说,那么多家长挤破脑袋都想让孩子上双语。”江行知把烟头狠狠地按在垃圾桶盖上,微弱的小火光转眼熄灭,余留一点点残烟,消失殆尽。
楼道的防火门吱呀开启,江意忙躲进开水间。
席镜兮正提着大红色牡丹花热水瓶进来打水,见江意在开水间内,便惊讶道:“你出来做什么?要喝水,要干嘛的,叫我呀。”
水龙头里的水哗哗作响,水汽弥漫在席镜兮周身。江意一言不发,想质问的话,堵在了嘴边。她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什么道理都懂,但是事情到了临头,总觉难以接受。
江意出院那天,是梁老爷子出殡那天。
梁老爷子的棺木是由八个身强力壮的中年人抬着的,路线经过了他平时走过的路,按照当地习俗,与梁家打过交道的村民大多会在沿路等候,等送葬队伍经过时,要放上一挂鞭炮,梁家人要回一包烟、槟榔和一条白色毛巾。
因着盘云村附近都被征收开发了,近处的山头田地已经不被允许做坟墓,故而梁老爷子被安葬在了十几里之外的同市下级行政县里。棺木行了不过三十分钟,棺木被送上了灵车,车子会继续带它去下一段旅程。
梁天走在队伍的最前头,时间和队伍推着他默默向前走着,无泪亦无声,只觉天地间浩渺,个人际遇之渺小。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浓浓的硝烟中响起,唢呐、锣鼓的声音相应和,宣告着尘埃落定的人的一生,甘心与不情愿都在这一声声炮声和乐声中被埋进了黄土。
出殡那天中午是正席,前几天是流水席。江意身体刚好,迷信的几个人纷纷说是“撞杀”了,村中人几个老人都劝江行知不要让江意上席,江行知未免麻烦,给江意留了碗吃的,让江意在家休息。
江意留在家中无事,杨注要在家帮忙翻谷子,梁天也没有时间,便独自练了会儿字后,捧起书看了起来,不觉间,时间早已划过她翻书的指尖,浑然不知腹内空空。
江意一本书读完,再抬起头时,黑夜已经如同一幅延绵无垠的幕布,静静地铺满了繁星点点的天空。吃了饭,服过药后,便去找梁天。
梁天家堂屋紧闭,整栋房内并无光亮。想是将近一周的时间操办这么大的事,家里的人都累了,睡得比平时早些了。
江意失落地往回走,抬眼间却见不远处水田里闪烁着微弱的灯光,江意借着月色,看见有身影规律地移动着。江意走近田野,是梁天跟着姑父、姑姑还有表姐在田中插秧。前一段时间家中办大事,请人收了谷子,翻了地。苗田里的秧苗再不移栽,就拔不动了,如今终于得空,全家人连夜忙作了起来。
江意想下水帮忙,被陈嫣拒绝了:“你生病刚好,别下水了。再说,水里有大水蛭,会害怕的。”
江意跃跃欲试的心情被这“大水蛭”吸干了。
梁天做得没有大人利索,一个人只插四个点位一排。手电筒戴在了姑父的安全帽檐上,能照射的范围有限,江意把家中的手电筒拿来,站在岸边,梁天每一次移动,江意也跟着移动;待她熟练之后,她会在梁天插下下一簇秧苗的时候,提前照到该插秧苗的地方。
就这样,静静的夜晚里,一弯蛾眉月,一只手电筒,一方水田,和那双弹钢琴的手、那双写字的手、那双插秧的手,每一种都不容易的手。
“天天,我们去插那丘田去了,意意给你打着灯,等会儿你插完了就回去快点把澡洗了,我们把这两担插完就回去。”姑姑直起身来,挑起一担秧苗往远处的另一丘田走去。
“走的时候跟我们打一声招呼。”陈青云挑起一担秧苗,跟妻子女儿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