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筒的光打在水上,打在梁天规律起伏的手上,落下一圈光影。尽管是晚上,但一丝风也无,闷热得直落汗,江意看得见梁天额上滑落的汗滴没入泥水中,忽而“汗滴禾下土”竟具象化了。
“梁天……”江意欲言又止。
“嗯?”梁天目光正专注地跟随江意打出来的光圈。
“梁天……”
梁天直起身来,弯腰低头太久,已经半身酸痛,手上全是泥水,他只能缓缓转动脖子。他抽出陷入泥里的脚来,走向岸边。
“你今天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梁天笑道,捡起岸边堆放的秧苗,又走回水里。
“嘿嘿……嗯……我唱首歌给你听,给你加油助兴。”江意傻笑道。
“你唱吧。”
江意清了清嗓子,唱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唱完好一会儿,梁天“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好难听啊!浪费了这么好的词。”
江意从岸边埂上抓了一把泥水朝梁天打去:“叫你笑我。”
梁天正想躲开,但忘了泥水中拔腿的艰难,泥是躲开了,但一个踉跄坐到了泥水里,挣扎坐起间,又滚到了水里。
“哈哈哈哈……”江意被他这一举逗笑了,笑得前俯后仰,哪晓得起身时脚滑,半边身摔在了湿软的田埂上,这田埂做间隔用的,已经被人挖得越来越窄了,这一肘子下去,田埂都压塌了半个口子。
“哟……别给我帮倒忙了……还要给你补田埂……”梁天笑着朝江意走来,半张腮边挂满了泥浆。
“天天,你那边怎么了?”听到动静,姑姑远远问道。
“没什么,就是摔了一跤,摔在水里,没事。”梁天回答。
“好!插完早点回去。”
“好!”
一簇一簇的秧苗列成一行一行,一行一行的秧苗聚成一片一片,一片一片的秧苗汇成一垄一垄。南北交结,交错相通的无垠水田里,每一粒种子,都以渺小启程,以伟大结束。
“梁天……”江意继续给梁天打着移动的光,继续说道,“嗯……我是来跟你说‘再见’的。”
江意打的光未停,梁天插秧的手却顿了一下,江意把光打回来。
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老天爷真看不得我有个伴。
一股沉重的冷意忽而袭来,是西风乍起,往年夏日大雨前气温奇高,刮西风后两日,将会有暴雨将至。
闷热了多日的盘云村终于可以凉快几日。
梁天头上的汗水混着偷偷落下的泪水掉落在了泥水中。梁天未抬头,偷偷将悲伤藏身后的寂静黑夜中:“你什么时候会走?”
“明天……”
“走的这么急?”
“嗯。”
梁天用胳膊胡乱地蹭干净了脸上的水,微弱的不开心,像釉面上细细的冰裂纹一样,在一瞬间浅淡地布满了全身。
江意看着梁天未语,解释道:“再见!我是说‘再见’。以后……”
“是转学吗?转去C城?”梁天打断江意的话,他偶然间听杨注提过,今天亲耳听到这个消息,震惊之余,更多的是诧异。
“是的。你以前也在C城读过书,听爸爸说那里教育更好。”
“嗯。这里也很好……人也很好……”最后一行地要秧苗插满了,还剩一把,梁天把靠近田埂边的栽好的秧苗间又隔着插了几株,问,“你是去哪所学校?”
“双语。”江意只模糊听得这两个字,全名挺长的,C市的学校她也没听过,又不像X市一中二中这样的名字好记,因为是没听过的学校,也不确定是哪几个字。
梁天诧异,侧头应声:“嗯?”
江意知道梁天的疑惑,解释着: “没错,是双语。我爸爸让我跳级,直接读初中,可以寄宿,离爸爸家也近。我之所以走得急,是因为要去补课,怕到时候跟不上课程,入学考试要分班。”
梁天快插到田埂边了,江意走近他说: “我们以后可以写信,也可以打电话。”
梁天回应江意的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失落埋在眼底,他对自己说:梁天,江意不是归人,她不过是骑马达达而行的过客。你不要随意把心打开付与这些人生中的匆匆过客了。
梁天笑得太真,江意误以为他并未把这件事情看得太过伤心,原担心他害怕孤独,说话很小心,现在看来,她多虑了,于是又强调了一遍:“我们写信,打电话,我到那里了打电话给你,你要记得接电话。”
“行啊。你可以跟爸爸妈妈在一座城市了。” 梁天用田中的水粗略地洗了洗手臂上和腿上的淤泥,尽管夜黑,也尽量让自己挂着笑意,“走。”
“我遵守诺言咯!”
“嗯!你这样不会孤独终老……”
“哈哈哈哈!”江意把手电筒往梁天身上打。
“影子比你的长……”
……
这就是形影相吊吧。
孤独大底是张嘴后,却只听得到自己的回音。蛙鸣清脆声依旧不绝于耳,沉默在田间行走。笔直的阡陌田路到了尽头便是一丛丛茂密的竹林,竹林中生得几棵冲天的梧桐树,丛林中浮动着点点光亮,夏风徐徐月依依,飞过梧桐高影中。
“是萤火虫诶!”
第二天一大早,江意就开始整理起行李来,倒是没有太多东西要收拾出来,开学后,双语中学只让穿校服,一年四季,也就冬天需要添置些穿在里面的衣服了。衣服鞋子什么的,席镜兮在C城已经给她买好了。
江意在窗边书桌收拾书本,窗台上的黑影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一个牛皮纸袋,鼓鼓囊囊,像是装了些什么东西,江意从窗户栏杆里小心拿进来。打开一看,是梁天平时用过的文房四宝,还有张卷起来的字,江意剥下皮筋,打开来看,是一幅三尺斗方的行书,写着:
南国多新意,东行伺早天。
潮平两岸失,风正数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从来观气象,惟向此中偏。
落款处用更小的行书写着:
王湾江南意戊寅蒲月天赠与意
看到落款,江意泪水盈满了眼眶。一种纯然的情绪就像酒精在血管里一样,开始把半痴半呆的悲伤转化成眩晕。
江意把字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放进硬纸圆筒里。
这时杨注在屋外喊她。
“诶?杨哥来了。”江行知见来了客人,忙去倒茶,“坐。”
“你别倒了,你忙你的,我送点菜给你。”杨叔身后跟着的杨注,已经跟他的父亲差不多高了,只见他手里用新收的秸秆捆了三把蕹菜、两把长豆角,又提了一大袋辣椒、茄子。
江行知忙接过他们手中的菜,放到回程车的后备箱中,“太客气了,谢谢啊!”
江意拉过杨注,走到房间的书桌旁,拿出写好的暑假作业送到杨注手中:“我把名字改了……”
杨注窃喜,忙翻看了几页:“诶?你这改名字的本事见长。”
“那当然!”
那名字改处纸页有一点点破皮,但又未破洞,封面又光滑,不像是透明胶带粘掉的,杨注疑惑,想问她这是何本事。
“这自然是我的‘金津玉液’。”江意银铃般的笑声穿透了整间房。
杨注心想,绝不是什么好东西,看她用手指假装舔手指,还作势擦拭,他瞬间明白了,无语地将作业在江意肩上蹭了两下。
“啊啊啊——擦干净再给我!”
“嘻嘻嘻嘻……”江意还在奸笑。
堂屋里杨叔要走了,催了一声杨注。
杨注赶忙将作业藏在裤腰处,一边躲着爸爸,江意猝不及防地看到杨注的肚皮:“猪哥,你还挺白的嘛!”
杨注不喜“小白脸”称号,故而也不喜别人说他白:“白你个头。”
杨注整理了衣服,垂胸往外走,跟江意道了别:“走了啊,你寒假要记得找我玩……嗯……也不要想我……”
“谁会想你?”
“哈哈!我走了。”杨注随父一起回家了。
此时,梁家还掩着门,江意拍了一会儿门,里面没有人回应。
这时叔爷爷从种子公司翻谷回来,告诉江意,他们一家人天刚亮就去田里插秧了。
江意刚想去田里跟梁天说一声,汽车发动机启动了,江行知在招呼江意上车。江意手中没有纸笔,突然又懊恼没让杨注给梁天留句话。
江行知在跟叔叔道别,寒暄了两句,又催促起江意来。
“好的,就来啦。”江意忙上车,“叔爷爷,你不要太辛苦了。我会常来看你的!”
“好!你要好好读书,叔爷爷明年不种谷子了,种西瓜给你吃。”江承中老泪纵横,充满褶皱的手擦去眼角的泪水,颤抖地握住江意的手。
车缓缓启动,江承中慢慢松开江意的手,慢慢从后视镜中变小,直至消失。
今日的风比昨天晚上更大,野蛮生长的构树上,新红的果实被狂风刮了一地,江意在盛夏竟感受到了秋意。
汽车慢慢驶离家——这个曾经的家,驶离一方方明镜般的水田,驶离一畦畦的菜园,驶离一行行的香樟树。这个地方,她有亲人,有挚友,有暖意,有孤独,有眷恋,有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