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行到一条辅道开始，就慢了起来，拐弯进入一个叫钰方的小区之后，速度就更慢了。

    一条又一条的减速带让晚睡早起、睡得正迷糊的江意清醒了过来，她将目光投向了窗外：小区人车并未分流，车行道能同时过两辆车，路两边的香樟树高大浓密，树枝交叠，树荫刚好覆盖了两条不宽的马路；路上并没有划出人行道来，行人便各自靠着路的两边走，车便只能缓缓行走在道路最中央。

    因为是周末，加之今天又是近一个月来难得的凉爽天气，不少大人带着小孩子在小区里散步、嬉戏。

    行至小区水池边时，车前并无行人阻挡去路，江行知停下车，按了一下喇叭。前面的人以为是挡住路了，便往更边上靠了靠，因是靠近水池边，不方便行走，故停了下来，但并未回头；江行知又按了一下喇叭，那人才回头，皱眉看了看按喇叭的车，忽而脸上展颜，径直走向车头来。

    江行知打开车窗，江意看清了来人，只觉眼熟：对面来人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女人，头上像是随意挽了一个发髻，白玉发簪穿发而过，着一身白色连衣裙；身后跟着一个年岁更长的妇人，但年纪又远远达不到做奶奶的地步，年轻女人忽而顿住脚步，转身去接后面年长妇人手中抱着的一个约莫两个月的婴儿，年长妇人跟着靠近年轻女人，年轻女人似乎跟年长的妇人说了几句话，年长妇人便转身离开了。

    “你们回来啦？”那年轻女人朝江行知和江意招呼道。

    “看看小时，爸爸可想你了。”江行知用手指点了点婴儿的脸，然后转头朝江意介绍：“这是你许阿姨，上次你见过。”

    江意忽而认出来了，面目依稀是熟悉，但上次许愫愫在医院刚生完孩子，浮肿的身体还未恢复，坐靠在床上，黑瀑一样的长发简单的用一个皮筋扎着，即使是生产的喜悦也没有冲淡她的憔悴，脸上更是苍白，跟现在比起来很不一样。

    在江意眼中，她跟妈妈很不一样，妈妈像挂在高枝的明艳动人的凤凰花，她就像于水中遗世独立的芙蕖，她对许愫愫的第一印象其实是说不上讨厌的。

    “许阿姨，你好。”江意扯出一丝笑来。

    “你好。意意，要不你先下车吧？把座位上的包背好，我先带你上去，让你爸爸先去停车。”许愫愫靠近后车窗口对江意说。

    江意点头，忙把书包背起，许愫愫把车门打开，一只手撑在车门框顶。

    江行知和许愫愫家并不很大，两室两厅的房子，客厅就占了家里一半的面积。落入江意眼帘的是客厅那个巨大的书架，与妈妈家很不一样，妈妈家虽是别墅，但家中用于存书的地方并不多，更多的内容是资料文件和装饰用书；这里客厅电视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其余整整一面都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不——江意转过玄关，还有一整面的书架。

    “陈姐，小时哭了，你看看是拉了还是饿了。辛苦你啦。”陈姐从一间卧室出来，许愫愫把把手中的婴儿交给那个叫陈姐的人，陈姐抱着孩子又进到卧室去了。

    “这是你的拖鞋，我问了我们单位的同事，她们家的小女孩都喜欢这种水晶鞋，看看你喜不喜欢。”

    江意点头：“喜欢。”

    “喜欢就好。”许愫愫笑靥挂在脸上，加上温和的语气，很大的舒缓了江意的防备心。

    “意意，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你不要难过好不好？”

    江意看着许愫愫的脸，刚刚舒缓的心情又倏地紧张了起来。

    “嗯……咱们家里呀，只有两间卧室……嗯……你刚刚看到了，这一间小一点的房间要给帮我带小时的陈阿姨住，那一间卧室比较大，是我跟你爸爸住的。”许愫愫一边指着房间里的小床，一边说，“新房子还没有装修，不能住人，所以呢，你这段时间，要委屈跟我们住在一间房好不好？不过你放心，我给你准备了一张独立的床，你开学了就可以住学校里了。”

    许愫愫诚恳认真的表情让江意卸下防备心，更何况，江意从小便极少有时间跟至亲亲近，弟弟跟保姆睡，而自己能跟爸爸睡一间房，让江意觉得，这是她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被亲人选择。

    江意点了点头，许愫愫拉起江意的手，欢呼起来：“太好啦！”

    许愫愫欢呼雀跃的样子让江意很是意外，像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街上不期而遇的另一个陌生人的成功而感到由衷欢喜。

    “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开心呀？”钥匙放入铁盒哗啦一响，江行知提着行李，站在门口问道。

    “意意愿意跟我们挤在一间房里了。”

    “我就说过，她很懂事的。”

    “你这样说得我很不懂事似的。”许愫愫嗔道。

    “这话可不是我说的，是你自己说，你小时候为了不跟爸妈睡一起又哭又闹的……”

    “哼！你不准在意意面前说我的坏话，破坏了我美好的形象。”许愫愫叉腰的样子，像极了跟另一个小朋友吵架的样子。

    “首先你得有美好的形象，”江行知回怼道，“你这张牙舞爪的样子，怎么美好得起来。”

    许愫愫揽住江意的肩问江意：“意意，你说，我在你心目的形象是什么样子？”

    江意认真答道：“雨霁出深林，幽兰在空谷。”

    这个答案让许愫愫感到意外又惊喜，一副“你看吧”的表情，让江行知直摇头：“你就违心接受吧。”

    “你就嫉妒吧！”许愫愫挽着江意的手臂，“走，我带你去小区逛逛，熟悉一下你的新家吧。”

    “别逛久了，十二点前要回来吃饭。”

    “好！多做点好吃的！”

    许愫愫带着江意下楼，久违的凉风吹来，让人神清气爽。

    钰方小区楼栋建设已经很久远了，是许愫愫以前所在的设计院设计的。看楼栋上镶嵌的刻石，房子已经很旧了，但是看得出这里的居民素质极好，物业也管理得严格，家家户户门口既没有摆放在门口的鞋架，也没有开锁疏通下水道的广告，广告都统一张贴在楼底下的宣传栏内，除了有些发黄的面漆，看不出实际使用年限有这么老旧。

    许愫愫从小就住在这里，有的是做了将近三十年的邻居了，一路上，不少人跟她主动打招呼。

    “对，是我家先生的爱女。”许愫愫向一个个打招呼的人应答道。

    “意意，你记住你是住在A区，8栋，走到8栋了，你就看到这面红色的墙，就是你要进的单元了。如果你一个人找不到路了，只要走到了矮矮的A区，就随便问一个人，问那棵歪脖子的柚子树在哪里，只要是住在这里的大人，他们准知道。你就记住这棵歪脖子的柚子树，它是整个小区最大的柚子树。”

    许愫愫讲到这棵歪脖子树时，难掩笑意。

    “本来这棵树不歪的，我小时候爬柚子树去摘柚子，那时的柚子树又没有这么壮，我又低估了自身的重量，把一根大枝条给踩塌了，摔倒地上疼得我哇哇大叫。当时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家里，一群嗲嗲娭毑围了上来，我哭得撕心裂肺，他们又不敢乱动我，一直等急救医生上门把我抬到担架上。后来大家提到我，老一辈的都会说，“是那个坐塌了柚子树枝，哭得整个小区都认得的许愫愫吧？”

    许愫愫又接着说：“哈哈！你可别学我。‘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可是在家就待了整整三个月，这老房子又没有电梯，想要出门一趟还得巴巴地等着下班的爸爸把我背下去，我爸爸那时还在住建局最忙的岗位上，每天我盼星星盼月亮最盼望的就是我爸回来，把我带出家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谈话间，远处走来一个穿着黑色校服短袖的男孩子，那男孩子戴着黑色的鸭舌帽，向许愫愫打招呼：“许阿姨！”

    许愫愫抬眼看去，远远回应：“何公子，今天也要补课吗？”

    男孩子回道：“明天初一新生开家长会，我做志愿者去安排会场布置了。”说完便挥手，走到另一个单元去了。

    “诶？没听你爸爸讲过这事诶？”许愫愫对江意说，江意这才注意到了来人的校服上的几个字，江意见过，身形也莫名感到熟悉，不觉盯着多看了几眼。

    许愫愫继续说道：“以后你们就是校友了，你就是读这个学校。下个星期你爸爸给你请了双语的语、数、英老师给你补课，都是很厉害的老师。”

    也许是想到了身边很多小孩子普遍的不幸与痛苦，许愫愫又在江意耳边悄悄说道：“如果你不愿意补课，我去跟你爸爸说。”

    她挑了挑眉，还用一副“我是站在你这边的”语气补充道：“我不会跟你爸说是你不愿意上的。不过，你上课一定要认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