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林的铃声响起,各个班的寄宿生陆陆续续地回到晚自习教室。一班的灯并未全开,只留了角落里一盏孤灯。此时的何洄站在暗处,江意站在明处。何洄并未有回班的意思。
“打铃了。”江意提醒道。
“嗯。”何洄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回班?”
“我离班近。”江意所在班级在图书馆一栋,而何洄所在班级在实验楼一栋,班级看上去相隔不远,但遥遥相对,绕路而行。
江意只等何洄先走,然后再练习,然而正式铃响起,何洄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何洄仅笑笑,自是不信: “你是什么原因留在教室的,那我也是一样的。”
何洄拍了拍手里几本英语作业,江意才想起他是小赵老师的课代表。
十一班和一班的英语都是赵老师教,何洄是11班的英语课代表,他偶尔会到一班教室来找赵老师。
“那你可以走了,这是一班,不是十一班。”
何洄迟迟不走,让江意不得不催促起来。
“你们班几本听力作业夹到我们班来了,明天早上听力要用,今天晚上得发下去,刚好你在,你把它发下去吧。”何洄把听力书放到讲台上,便走开来。
江意走上讲台去,却发现何洄站在前门口,并未离开。
“你怎么不回班,待会儿学生会来了,扣你分了?你们周老师我是知道的……”
周老师平时对付喜欢蹦跶的学生采取的主要是怀柔政策,知趣懂味,不在班上或学校搞事情,那么个人一点小问题她是不计较的;但是如果影响班风班纪,损害班级利益,那么周老师训人,教学楼都要抖三抖。
说起周老师,饶是何洄这样的角色人物,也惧怕三分。但他并未对江意的话放心上,他指了指手臂上的红袖章。
江意心下生疑,开学以来,检查寄宿生纪律的人她虽然不认识,但是她一直记得是个女孩子
何洄似乎是知道江意的疑惑,他自顾自地解释道:“前面那个女孩子体验寄宿失败,回家了;现在我来体验了。”
“那年级组招聘学生会干部的要求可真低。”江意讥诮道。
“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我可是周组长给出最高分的……”
江意的讥诮之意从嘴角蔓延开来,分数是不是最高她不晓得,但是确实是最有争议的。
江意曾在办公室听到,对于何洄参与学生会竞选这件事,各个老师都是惊讶不已,毕竟当初何洄只身,有说何洄只不过是图个新鲜,有说何洄是浪子回头几日。无论是何种猜疑,大家都觉得,何洄竞选学生会,就像是曾经犯过穷凶极恶的罪行的罪犯,刑满释放后参加公检法的公务员考试一样。总之,无论是何争议,所有人对这件事情和这个人都抱以怀疑的态度。
“我知道你不信,但是你看这红艳艳的袖章……”何洄把袖章凑到江意面前。
“捡的还是偷的?”
“你……”何洄的傲气差点被江意挫败,懒得再自证,“懒得跟你解释,你明天就知道了。现在迟到的是你,我要扣你分。”
何洄本是没有机会当选的,奈何学生会成员里在上晚自习的只有三个人,其中一个已经辞职,另外两个都在前五班,也就是寄宿1班,学生会检查实行避嫌制,自然只能另选他班之人。而何洄经过第一次落选之后,知晓需要新增一学生会干部,甚至还为此申请了寄宿,还直接冲到年级组长办公室,慷慨呈辞,做了许多的保证。
年级组长姓周,是个刚从外地学校选调来的年轻老师,让何洄当选学生会干部的原因,一是关于何洄的事迹,他只耳听过,并未亲见,更何况双语中学历来生源是数一数二的,性质再恶劣,能有他在乡下遇见的那些成天抽烟、打架,乱搞男女关系的黄毛性质恶劣?二是他也在打这样一个算盘,刚来新学校,他需要建立威信,若能让何洄这样“满身污点”的人改邪归正,岂不是最能服众?
年级组长给了何洄设定了一个试用期,试用期限为一周,如果老师、同学对于他的各项工作都无异议,那可以继续担任晚自习纪律检查工作。当然,年级组长有一票否决权,无论是什么原因。
江意当然讶异周组长的决定,不光让何洄当了学生会成员,还让他做主席,但是何洄能公然将象征着年级组权力的红色袖章戴在胳膊上,那一定有他的本事。
“恭喜啊!何主席。”江意假意奉承,“看来,你努力的方向是正确的,离成功更近了一步。”
何洄知道江意的心思,也不过多理会她那话中之话:“至少比你的方向正确吧。”
何洄翻开英语听力书,读了一段。
听到何洄的朗读,江意眼前一亮,她确实被何洄的纯正的美式口语给惊艳到了。
她平素只当何洄是个纨绔子弟,敢逃课翻围墙扒火车去首都,只为体验一把学校机房里没有的Windows98系统。没想到,何洄的英语口语这么好,按江意的逻辑,应该也是会读书的人!也难怪赵老师选了他做英语课代表。
“怎么样?至少跟着我的方向,不算是错误方向吧?”何洄放下手中的听力书,用手指在江意头上点了几下。
江意偏过头去躲他的手,她不得不承认,长期以来的偏见让她看不清楚别人身上的优点。
江意抽出英语书,问何洄:“那就向何主席请教一下,正确的方向在哪里?”
何洄果然认真起来: “你若是拿着单词表去读这些词语,确实读得还不算错,但是你想想,我们讲话哪里是读词语呀。就像电影里的外星人讲话似的。”
何洄俯下身来,手指划过书本,指着课文说:“‘这几个清浊音连读的时候可以省略……这里要咬舌……声调转一下……”
教室里仅亮的一盏日光灯打在教室后的空桌上,窗户未关,十月的凉风吹动这浅蓝色的窗帘,跟着何洄和江意的朗读声起起伏伏。
“看吧!方向对了,这句子就读得像个样子了……”何洄抬头看了看教室前的钟表说道,“我该走了……”
“你就教我一句?”江意还觉得舌头还不是捋的很顺。
“你难道要拜我为师?”
江意能说服自己拜何洄为师的,甚至可以引经据典——什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什么“不耻下问”,什么“师不必贤于弟子”。
江意说:“也不是不可以。”
“明天文体活动课,你拿着拜师礼到思源亭找我。”何洄头也不回的地去寄宿1班检查了,“你只请了10分钟假,还有一分钟,我可不徇私……”
第二天一到文体活动课,江意便如约来到思源亭,却不见何洄身影。江意心想,许是自己来得早,便先将昨天教的那一句反复练习,读得多了,江意的自我感觉良好,便开始写起了作业来。
十月的C城正是一年里天气最宜人的时刻。思源亭临水又傍山而建,水边是几棵高大的杨梅树,坡上是一片红梅林,杨梅早已在端午节前后谢了夏果,红梅还远没到开花的季节,但是灌木丛内旁斜逸出的木芙蓉正开得浪漫,葳蕤生香。江意只在叔爷爷抽的烟盒上见过这花,如今亲眼所见,甚觉惊艳。
“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木芙蓉花色一日三变,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有不少花色已经殷红,却仍然不见何洄的影子。
食堂开门的时间要到了,江意便吃饭去了,吃过饭,江意便看到何洄抱着篮球进入食堂。江意暗笑自己容易轻信于人,“改邪归正”这词放到何洄身上还真不合适。
离晚自习时间还有十分钟,教室里已经来了不少人,其他班的寄宿生都聚在一起聊天,江意班上本就只有她一个寄宿生,还与初二的女生合寝,与初一的其他寄宿生并不相熟,她们之间的话题她一向融不进去,于是早早在晚自习教室坐定。
天色也暗得越来越早,江意头顶的日光灯管不知什么原因,一闪一闪的,明天下午放学,江意又可以寄信了——江意每周都会寄出一封信,但是至今却未收得一封,也不知是不是信未送到。
江意摸出口袋里的飞蓬花,那飞蓬花时思源亭外采得的,那花竟然还倔强地开着,它就一朵,隐在丛丛萋萋荒草中,美人脸的木芙蓉固然好看,但是浅淡的飞蓬花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悄开又落,惹人怜惜。
江意又想起了梁天。在自己离开盘云村的时候,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那个装字画的纸袋里有两朵失水的飞蓬草。
“这是我们学校里长的飞蓬花,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盘云村的飞蓬花是不是也还留有那么倔强的一朵?”江意写道。
江意觉得自己可笑,她到底是在期待什么呢?她也与梁天一般,是那开在无人看到的僻静处的飞蓬花。
“如果可以的话,你给我回一封信吧。哪怕一句话,一个字。我知道,只有你能懂我……”
信还未写完,江意手中的纸便被人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