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徐志摩·《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通过小半年的“特训”,蓓蒂的广东话已经可以较自如地听和说,虽然有一些不标准,但好在她年轻乖巧,客人们都不跟她计较。现在一有空她除了画画,还听新闻,听各种粤语流行曲,听大戏。
有时店收得比较晚了,蓓蒂就上楼去缠着阿南软磨硬泡扮可怜,说太晚了,一个人回家害怕,要住下来。阿南无奈,把弟弟原先的小房间收拾收拾,跟蓓蒂说,实在太晚回家不方便时就在弟弟房间将就住吧。蓓蒂开心得什么似的。
“没说让你长住,我弟时不时还回来的。”
“我知道!”
不长住,但至少大进了一步!不拒绝,就是接受的开始!蓓蒂是这样想的,更何况只是睡在阿南隔壁,也足以让她辗转反侧、浮想联翩。
不过蓓蒂不太敢进阿南的房间,虽然有时她也借意上去还卡带,偷偷打量一眼。有一天在桌前看到一张残笺,蓓蒂捡起来好奇地翻看,见用蓝色墨水写着“前事难忘,故梦难寻”几个字,只瞥了一眼,阿南忽然从后面冒出来,不发一言地夺走了,回头看她满脸的阴沉。蓓蒂吓了一跳,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故意看的,我,我不知道是什么……”
“请问有什么事?”
蓓蒂的心沉下来,阿南生气了。“阿南姐,就是想跟你借《帝女花》的卡带,可以吗?”
“不借。”阿南突然发火,“你要听就自己去买!”
蓓蒂吓坏了,委屈的眼泪不停打转,但她咬牙忍住,没让眼泪掉下来。她听话地向阿南点了点头,走下楼去。这一下午,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连着好几天,蓓蒂不搭理阿南,阿南就像没事一样照旧进进出出,做事、吃饭、晚上店门还没关就落Disco玩。蓓蒂就自己听歌,看电视台的新秀大赛——店里入了个小电视机,放在一楼供食客们观看。摸不透阿南的心思,蓓蒂只能一个人生闷气,或者强行用各种杂事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去想她。
天气越来越闷热,蓓蒂的心情也像天气一样,想爆炸却找不到出口。
那天晚上,终于到了新秀歌唱大赛的决赛,所有在店里吃饭和闲谈的人都不走了,大家守着电视机等结果。蓓蒂也坐在前台,手托着腮同众人一起仰头看电视。
阿南默默走过来,站到蓓蒂身旁。蓓蒂还是不理她,看电视的眼神却开始闪烁。
电视里顾嘉辉被司仪从后台扶着走上来,男主持还在故弄玄虚,“金奖的得奖者就是——梅艳芳小姐啦!”食客们纷纷鼓掌称好,阿叔阿姐们心满意足地离席,“一早说是她啦!”“我都估到啦。”
蓓蒂也兴奋地拍手,和大家一起欢呼,阿南看她涨得红红的脸蛋,心想到底还是小女孩心性,看个比赛就高兴地什么似的。“好啦,你中意的歌手拿了金奖,这下有心思干活了吧。”阿南淡淡的说了句。
蓓蒂转头,这人什么意思呢,好像这几天不说话是因为自己在顾着看新秀大赛一样。继而又一阵欢喜,阿南怎么知道自己悄悄中意梅艳芳?难道自己爱看的电视、爱听的歌,她都有留意到吗?
心绪缭乱之际,都没发现客人们已经纷纷起身离开店了,阿南一个人收拾桌椅,蓓蒂看着她的背影愣愣的发呆。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赶紧帮着一起扫地抹台。
干完这一切,眼看又十一点了,阿南边洗手边瞅着她,“今天又晚了,留下来睡吧,借给你旧衣服穿。”
这是阿南第一次主动邀请她留下来,蓓蒂的心跳都乱了。
她跟着阿南上二楼取衣服,站在房间门口不敢入内。阿南拿了一件旧T恤,“要不就拿这个当睡衣吧。”
蓓蒂珍重地接过来,虽然是旧衣服,上面有淡淡的衣香,是心上人的味道。她克制住没有将脸埋进去,拿衣服的手却在发抖。
“我的《帝女花》卡带,已经掉磁粉、听不了了,所以那天没能借给你,抱歉。”
蓓蒂伸手擦了擦眼睛,“没事,我没事的……”她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转身想走,又不甘心就这么走掉。
“阿南姐,”蓓蒂扶着门框看她,“我也把我爸寄给我的信烧掉了。”
“你爸?你不是说他已经……哦他还在呀。”
“嗯,但我就当他死了。”蓓蒂满不在乎地笑笑,好像爸爸是个什么陌生人,忽而眼睛里又充满了忧伤,“他没有保护好妈妈,不……可能就是他害的妈妈。”
阿南觉得心底有条弦轻轻颤动了一下,忽然想抱抱她,但毕竟没有动,只是叹了口气,“很想妈妈吧?”
“想的。”蓓蒂点头,又小心翼翼地说,“你也有很想念的人,对吗?”
阿南没有回答。
“只要你记着她,她就像还在一样。”蓓蒂握了一下阿南的手,又很舍不得的放开了。夏夜寂寂,无声却似有声,蓓蒂自己走到隔壁弟弟的房间,轻轻地把门带上了。
隔天,阿南和妈去市场拿一批新到的莲子,留下蓓蒂看店。回程时阿南妈突然问,“蓓蒂昨晚又睡在阿辉的房间?”
“是啊,昨天闹得太晚了。”
“哦……”阿南妈继续低头赶路,阿南也不言语。
过了阵,妈又说:“蓓蒂是个好姑娘。”
“嗯。”
“我是说,其实她家世很不错。”
“哦,是吗。”阿南看了妈一眼,妈继续说,“听人讲,北边的政策现在也一点一点在放宽啦。”阿南不出声,关她什么事呢,她是从来也不关心这些的。
“我看,她总有一天要回去的,回到她应该去的地方。”
“嗯。”
“蓓蒂是个好姑娘。”
阿南笑了,“妈,你说过了。”
“她年纪还小,你可别带坏她。”
“妈,我记得蓓蒂刚来的时候,你还怕她身份有问题,带累我们家哩。”
“以前是以前。”妈横了她一眼,“林南生,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听妈一句话,是为你好,也是为她好。”
阿南默默低了头,她早就不是那个二十出头莽莽撞撞的小女孩了,就算妈不说,她也有差不多的想法。哪有什么放不下的呢,要说放不下,也就只有一间餐厅,和父母家人罢了。
过了几天,阿南搂着妮妮回了趟店里。妮妮烫着波浪大卷发,鬓边别一枝黄玫瑰,穿着斜肩一字领的黄色连衣裙,堪堪露出半边香肩,高跟鞋踩进店里笃笃响。把蓓蒂和阿南妈都看得眼睛都移不开。
“拿两碗红豆沙,一碗加小小炼奶。”
阿南招呼妮妮坐下,又紧贴着她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了,一双手不停摩挲着妮妮的肩膀和细腰。
蓓蒂不说话,转身进厨房盛了两碗红豆沙出来,啪一声重重的放在两人面前。
“小妹妹,脾气不太好呀。”
妮妮笑嘻嘻看着她,玉手纤纤拨弄着一点也不烫的红豆沙,搅了半天,把小勺凑到阿南嘴边。阿南像是很受用,一口吃下去,顺势又捏捏她的手。妮妮把勺子一放,满面含笑地瞪了她一眼,“冤气!”
阿南又拿了一碟鹌鹑蛋,一个一个细细地剥壳,鹌鹑蛋很小,壳也不好剥,剥了很久,把鹌鹑蛋都堆在妮妮面前,“来,试试我们的上海风味茶叶蛋。”
妮妮不肯吃,要阿南喂。阿南便喂她吃一个,自己吃一个。蓓蒂在旁边气得青筋乱跳,连阿南妈都觉得看不过眼。
“不把你带出来,你又要跟Claire她们跳舞到半夜,都不理我了。”
“何止半夜,我要跳到天光。”
“老咯,陪不动你咯!”阿南故作可怜地鼓起腮。
“那……今晚,陪你?”妮妮媚眼如丝。
“去你那?”
“好啊。”妮妮点头,随手拿着自己的手袋站起身。
阿南急着和妮妮一起走,送了她出门,又转身回二楼取东西。阿南妈看着她暗暗摇头。
蓓蒂也在楼梯口等她,倒是没有刚才那么黑口黑面了,语气平静地问,“阿南姐,她是谁呀?”
“呵呵,小姑娘不要问那么多。”
“女朋友?”
“算是吧。”
“你不要枉费心思了,”蓓蒂侧头笑一笑,“你又不喜欢她。”
“什么嘛……”
“你不喜欢她,走路没有扶着她的手,到桌子跟前没有帮她拉开椅子,她喂你吃东西,你的眼神都在躲。”蓓蒂机关枪似的说完,又凑到阿南面前,像小狐狸似的看着她,“嘻嘻,你对Angie姐都比对她好呢,我说得对不对?”
阿南扶额苦笑,“喂,你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没有乱说,你是演给我、我们看的,是不是?”
“为什么要演给你们看?”
“你明知道我喜欢你!”蓓蒂到底沉不住气,这句话虽然藏在心里很久,却从没想过要在这种情形下说出来。她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蓓蒂……”阿南有点措手不及,
“你为什么要这样?”
阿南沉默了,斟酌良久说,“蓓蒂,你还年轻。”
“年轻也有错?”
“年轻有资格去喜欢很多东西,但也许你自己也误会了,”阿南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一点、温和一点,“你一个人来到香港,可能会把我当成姐姐来依赖。”
“不,不是的。”
“你比我小十多岁,我从来都只把你当成是,一个小妹妹。”
蓓蒂的脸变得苍白苍白。
“你的未来还很长、很远,”她轻轻扶住了蓓蒂,“不要在我这种老人家身上浪费时间,好吗?我对你,不会有那种想法的。”
蓓蒂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抓住自己的衣襟,直到指关节都变白了。
阿南不忍心看她的眼睛,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妮妮还在店外等她。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妮妮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问,“还去我那里吗?”
“去啊,怎么不去。”
妮妮咯咯笑起来,也不理会路人的目光,亲了一下阿南的脸颊,“我看,我还是去跳舞好了。”
“为什么?”
妮妮不答,“你刚才怎么介绍我?说我是你的女朋友?”
“你是啊。”
“笑死人了,谁不知道你从来没有女朋友,或者说,谁都是你的女朋友。”
阿南掐了她一把。蓓蒂说得不太对,其实阿南挺喜欢妮妮的,要风情有风情,要聪明有聪明,玩起来也放得开,跟妮妮在一起,不会想烦心的事,仿佛天地间就剩下嬉戏。
只不过,对喜欢的人只需要欣赏,对在乎的人才会心疼。
“我看你,不要再玩人家小妹妹了。”妮妮似乎正经了点,“小女孩,年纪小,禁不起的。”
“谁说我要玩她了。”话一出口,阿南才意识到,妮妮一直看着自己和蓓蒂呢。
妮妮盯着她的脸,像研究一个物品似的看了一会儿,看得阿南心里发毛。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阿南,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会伤心,那个小女孩也会伤心,会破碎的。”
阿南的脚步越来越重。
“破碎了,以后,以后也许会变得像我这样……嗯,倒也不错呢。”妮妮冲她眨眨眼睛,留下一串意味深长的笑声,终于撇下阿南潇洒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