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戴望舒·《烦忧》

    1982年的秋天，凉爽的风吹动了维港碧蓝的海水。Pat和Angie准时来到红磡站，自从接洽了内地业务，紫碧制衣厂在东莞设立了办事处，Angie常常要北上东莞办理业务。

    还剩十分钟就要检票上车，Angie重新检查各类证照、确保没有遗漏，为了适应出差她新剪了个利落的短发，着装也尽量朴素低调。Pat知道Angie一向仔细，并不担心她漏带东西，只是这个Angie多少有点让她陌生，三年的时间里她变得干练多了，业务上渐渐能独当一面，她不再是那个懵懂地不知道自己该学什么的夜校学生，也不再是常常哭鼻子要Pat安慰的小妹妹了。Pat看着她出了神，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她的短发。

    Angie楞了楞，自己也摸了摸，“是不是不好看啊？”

    “好看，只不过留了好几年的长发，怕你觉得可惜。”

    Angie嫣然一笑，“不可惜，现在流行短发，这次要去半个多月，剪短了也方便。”

    Pat点点头，“桑蚕丝面料矜贵、损耗大，只能你去盯着，就是辛苦你了。有什么事你就打电话回来吧。”

    “打长途太不方便了，” Angie叹气，“放心吧，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这一点Pat最头痛，与内地通话太麻烦，无论是接打电话都要通过接线生，先报上身份姓名，再将来龙去脉问个一清二楚，有时把人想说的话都混忘了。

    “那我想你怎么办？” Pat凑近Angie耳朵，一双无辜的眼睛落寞地看着她。

    Angie没有回答，广播里响起催促上车的提醒声，她不顾四周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给了Pat深深一吻，便离座起身。

    “记得喂阿黄。”阿黄是厂猫，常年驻扎在紫碧制衣厂的大门内，跟所有人自来熟，这几天好像大了肚子。

    “知啦。”Pat心想所有女工争着喂它，哪轮得到自己。

    “对了，阿南介绍来的那个设计师，这几天病了，梁叔如果催着要设计图，你就让他再宽限两天，我看了初稿很不错，不用可惜了。”

    “蓓蒂？她生病了？”

    “对，蓓蒂。”Angie朝她挥挥手，仿佛为分别时刻还在交代工作感到抱歉似的，用右手轻贴自己的左胸口，这是她们两人才知道的秘密语言，表示“我心里挂住你”。

    Pat笑了，也做了个同样的动作，眼看着Angie消失在检票口。

    这么多年，她们俩好像还从没分开超过半个月，走出车站的Pat抬头看看丽日晴空，映衬着四周围的高楼大厦，忽然感到有点寂寞。一路闷闷不乐地回到制衣厂，阿黄从围墙边跑过来冲她喵喵叫，仿佛知道Pat受到嘱托，应该犒赏自己点什么。Pat心想这猫莫非成精了，可不敢怠慢，忙给它倒了半瓶牛奶，阿黄把头埋在牛奶里呼噜呼噜地喝起来。

    Pat索性坐在地上，撸着厂猫的毛陪它喝，太阳照在他俩身上暖洋洋的。果然，这几天都没见到蓓蒂，Pat心想。两个月前阿南介绍蓓蒂过来，自己纯粹是出于人情答应让她画设计稿试试，没想到小姑娘美术功底很不错，审美也好，对服装设计很快就上手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呀，年轻人越来越厉害，Pat有时觉得自己好像老了，不加油就害怕被时代甩到后面去。

    阿黄喝完了牛奶，舔干净盘子，心满意足地咂咂嘴，眯起眼睛在太阳下一骨碌趴下。一阵浓郁的香水味顺着大门飘来，阿黄竖起了耳朵没动，Pat看看门口，暗叫一声“不妙”！果然一个女郎已经快步奔到Pat身边，发出夸张的叫声：“Pat！PatPatPatPat！终于逮到你了哈哈！”来者何人，正是何老板的女儿何玫瑰，青春无敌二十有三，像一朵浑身带刺的玫瑰花。这朵玫瑰花对男人从来正眼也不瞧，但自从见过Pat，就对Pat情有独钟，一有功夫就跑来厂里找Pat。Pat又不敢得罪她，毕竟何老板是跟紫碧制衣合作最多的甲方，因此每每想到这个玫瑰，Pat就一个头两个大。

    今天玫瑰不知从哪里知道了Angie出差，像踩着风火轮准时准点从天而降。Pat只好站起身，尴尬地搓搓手，“何小姐，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不能来？”何玫瑰眼一瞪，嘴一撅，“Pat，你上次答应陪我去百货公司，去看电影，去Disco……” Pat连忙摆手，“是说陪你去百货公司买手袋，其他我可没答应。”“那就先去百货公司，我已经叫司机买了《难兄难弟》的电影票，看完电影再去……”“大小姐，我今天厂里还有事呢。”Pat满脸无奈，并指指两个车间隆隆作响的机器，意思是我真没时间去玩。玫瑰气鼓鼓地看着她，“你每天都有事，那你说嘛，什么时候有空？Daddy都说让你多陪陪我的。”

    眼看玫瑰说着说着快哭了，Pat叹了口气，心知一直躲着她也不是个办法，今天既然已经被她堵在厂里，不如就将答应她的事做了，然后溜之大吉。“好吧……我就陪你去趟百货公司……”

    话还没说完，何玫瑰已经扑上来挽着她的手臂，笑着跳着好像个得胜的女将军，“快走快走！”Pat虽然无奈，也只好被她强拽着离开了制衣厂。阿黄在墙角睁开眼睛瞅了瞅她，决定不管这个闲事，继续用爪子盖住脸呼呼大睡起来。

    半个月很快过去了，Pat虽然想尽办法，但架不住何玫瑰天天来厂里等她。一时要看电影，一时要喝咖啡，搞得Pat不胜其烦。稍微说几句重话，玫瑰就在厂里大哭，说Pat不理她，一定是讨厌她。Pat只好用工作繁忙推脱。

    这天玫瑰专门等到天黑了才来，一来就要Pat陪她去兰桂坊，“收工啦收工啦，你答应人家去酒吧的，不能说话不算话。”又这么不巧，厂里今天确实不用加班，工人几乎都走光了。阿黄已经生了四个猫崽，现在缩在猫窝里忙着奶自己的娃，也没空来理她。Pat没办法，心想过几天Angie就回来了，这个玫瑰不知道为什么在Angie面前不敢胡闹，要不还是再忍一忍她吧。

    还在胡思乱想，玫瑰已经拿起她的风衣，小鸟依人地偎在她身上，对她甜甜地说了一句，“我们走吧。”

    Pat只得硬着头皮上了车，陪玫瑰来到皇后大道的兰桂坊，两人找了间酒吧坐下来。玫瑰似乎对这里很熟络，叫来女招待用英文点了两杯鸡尾酒。酒还没上，玫瑰又起身挪了过来，非要挨着Pat坐，把头靠在Pat肩上。Pat一激灵，连忙躲开她。玫瑰也不介意，冲她笑道，“你没发现这间酒吧有什么不同吗？”

    Pat朝四周看，原来酒吧里坐着的都是女客，有些三三两两在聊天调笑，有些旁若无人地紧贴在一起亲热。不知为什么，Pat看到这些心里却没有半分涟漪。

    音乐声响起，一个乐手将萨克斯风吹得缠绵悱恻，夜色在酒吧里氤氲开来。Pat心不在焉地喝完一杯，立时另要了果汁低头闷坐，也不怎么说话，玫瑰觉得有些无趣，自己叫了一排酒水，一杯接一杯地喝，Pat也不拦着她。在这柔情蜜意的音乐声里，在这暧昧昏黄的灯光下，Pat忽然很想念某个人。假如坐在身边的是Angie多好，半个月不见，不知道她在内地顺不顺利，那些政府官员有没有刁难她，吃的合不合胃口，有没有变瘦……想到心都痛了。

    何玫瑰已经半醉，绯红的脸颊火热热地紧贴着Pat，眼看时间已近半夜，Pat拽着玫瑰站起来，“夜了，我送你回家吧。”

    玫瑰几乎是半挂在Pat身上走出酒吧，兰桂坊仍然灯红酒绿，车水马龙。Pat叫了辆的士，玫瑰抱着她的腰，“我不回自己家，我要去你家！”“玫瑰！”“我就要去你家嘛，喝太多了回家Daddy又会骂我啦，你也不想我被骂对不对？”Pat头疼，她只知道何家住浅水湾，但并不知道具体门牌号，如果玫瑰不说，确实没法送她回家。

    要不在酒店开个房间安置这位大小姐？

    Pat还在寻思，玫瑰已经迅速坐进的士，并对司机准确地说出了Pat家的地址。行吧，回就回。

    一路无话，玫瑰只是靠在Pat怀里撒娇撒痴，Pat任由她闹腾。回到家，才一打开房门，玫瑰就回身抱着Pat的脖子，想向她索吻。Pat别过头去，玫瑰又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Pat直接推开了她。

    “何小姐，洗漱用品没有新的招待你，你凑合一晚，明天走的时候关上门就行。”

    “你——”玫瑰一脸愠怒，看着Pat冰冷冷的样子又有点失落，“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

    “我去朋友家睡，晚安。”

    Pat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电梯，只留下玫瑰一个人在门后恨得咬牙切齿。

    Pat还能去找谁呢，想来想去，很久没见阿南了，不如去闹她一宿。来到阿南家，幸好二楼还亮着灯，她知道阿南还没睡。

    把阿南叫下来，阿南拉开卷帘门，打趣她，“怎么了胡老板，有家不能归呀？”一面说一面给她开了里门。

    Pat捶了她一拳，“没句好话！”自己很熟悉地蹿上楼，在地板上铺了块毯子躺下，又胡乱把房间里能找到的衣服盖在自己身上。阿南白她一眼，从隔壁拎了条薄被给她盖，“怎么回事，又跟Angie吵架了？”

    “她还在内地没回来呢。” Pat遂唉声叹气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阿南边听边笑，听到玫瑰扮醉要亲她，笑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要我说，你就从了这一次，反正也没人知道。”

    “我哪里敢惹她！”

    “哦你是不敢惹，不是不想。”

    Pat自己也笑了，“真的不想。”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阿南望着天花板，Pat望着阿南的床板，自从制衣厂越来越忙，她们已经很久没像这样躺着聊天了。

    “阿Pat，”阿南侧脸看她，忽然有点认真地问，“这么多年，真的没有别人让你动过心吗？”

    Pat没有说话，这间卧室临街，如今这一带越来越繁华，即使是夜晚也常常感到噪杂。听着窗外的车流声，她脑海中浮现出形形色色女人和男人的脸，最后又定格在她最爱的那张脸上。

    “当然会有很多优秀的人出现，但一想到，如果会令Angie伤心、会离开我，我就不会那么做。我不能没有她。”

    阿南简直有点想掉眼泪。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Pat难得深情，想了想又忙补充道，“这句是你那个蓓蒂教我的。”

    说到蓓蒂，阿南的眼睛黯淡下来，沉默良久，她终于忍不住问，“蓓蒂，她在你那儿还好吗？”

    “你是指工作？”

    阿南点点头。

    “那没得说，设计图出得又快又好，听她说给杂志投稿画插画也录用了，还有人找她约稿呢。我看我那里很快留不住她就真。”

    “哦？”阿南的眼睛亮了，“我就说她画得不错嘛，没有乱给你推荐人吧。”

    “如果不是指工作上，那就……”

    “？”

    “她好像生了场大病，百日咳还是什么的，一直不太好，我让她交图稿才来，其他时间在家休息。”

    “怎么病了？”

    “这我哪知道啊，人是你介绍来的，你可得保证她身体健康至少给我工作个三五年。”

    阿南没了心思，Pat突然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坐上床，“喂，你不去看看她吗？”

    “我跟她非亲非故，我干吗去。”

    Pat上下打量阿南，阿南躲着Pat的眼睛，“老兄，你算了吧，明明那么关心她，干吗非躲着。”

    “瞎扯。”

    “我看蓓蒂对你是一片真心。”

    “我忙着呢，女朋友多得数不完。”

    “数不完，今晚怎么一个人？”

    阿南不说话了，一把把Pat推下地，“走走走，再啰嗦就滚回你自己家去！”

    Pat撇撇嘴，拿起被子裹在身上，“妖！懒得理你！我要不是看在你孤寡……”Pat今天是真的累了，倒在地上渐渐觉得意识模糊，但为了挚友的终身幸福她仍用最后一丝理智喃喃道，“阿南，不要错过蓓蒂呀……”

    阿南翻了个身，长夜未央，Pat在地上已经沉沉睡去。街灯在窗帘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斑，阿南睁着眼睛，寂寞像潮水般涌来，孤灯又伴不眠夜，唯有独坐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