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诗经·郑风·子衿》
早晨起身,Pat已经离开,还买了份早餐留在阿南的书桌上,是菠萝油配热奶茶,奶茶尤有余温。
阿南拿起菠萝油啃了一口,酥皮窸窸窣窣地往下掉,里面夹的黄油已经半融化,吃在嘴里让人感到满足。菠萝油是蓓蒂的最爱,这丫头意外地喜欢吃各类西式点心,喝咖啡、吃牛排,而毫不怀念自己家乡的美食。
那次带妮妮回来后,蓓蒂第二天仍准时来到店里,却是来请辞。虽然她有意装作平常,但看得出眼睛哭肿了,嗓子也哑了,蓓蒂说自己再也受不了了,既然阿南把她当妹妹,还是离阿南远远的好。
当然是离远点好,也许过一阵,她就忘怀了,年轻人的爱恋就像夏天午后的雨,来得猛烈,顷刻便雨收云散、了无痕迹。阿南想着蓓蒂画画好,便把她介绍去Pat的制衣厂,也算让老友看顾一二。
如今三个月过去了,Pat说她病了,不知道病得怎么样呢……还是去看看她吧,就当看望一个老朋友,也是应该。
阿南毫不费力地说服了自己,起身拿了件外套准备出门。想了想又回头拿了几盒卡带和一些水果点心,走出门去。
来到蓓蒂的舅舅家,问了一声,蓓蒂果然在房间。此刻阿南反而踌躇了,房门关着,敲三下,假如她睡着了没有答应,自己放下东西就走?是不是更好?
但阿南听到一声虚弱的“请进”,打开房门,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蓓蒂瘦了些,面色很苍白,讶异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渐渐变成了惊喜,又变成了无措。
“阿南姐,你怎么会来?”她说话时带着肺部的杂音,又要忍住咳嗽,显得很吃力。
阿南放下东西,走到床边坐下,摸了摸蓓蒂的额头。
“怎么病得这么严重。”阿南一开口,自己也吓了一跳,感觉声音在发抖。
“是有一点低烧,不要紧的。”蓓蒂笑笑,把她的手从额头上拿开。
“阿Pat说你是百日咳?看过医生没有?吃的什么药?”
“哪有,Pat姐太夸张了,我就是偶尔感冒后有些咳嗽,一直没好全。吃点药很快就好啦,我健康着呢!”蓓蒂说多了话,忍不住一阵咳,阿南连忙把桌子上的水杯递给她。
“就爱逞强。”
蓓蒂没有推开,乖乖喝了一口水,阿南的脸近在咫尺,手上的温度传导到她的手臂,心跳加速的感觉,让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不健康的红晕。
三个月没见,但见了面,又好像没什么不同,仿佛昨天才分开一样。
阿南打量蓓蒂床边墙头贴的月历,每一天都打了勾,有时还在边上计个数字。“这是什么?是不是Pat催你交稿,要计天数?”
“Pat才不是恶老板。”蓓蒂笑起来,“是我没有见到阿南姐的天数,到昨天已经有91天,我在想,如果100天不见到你,是不是就可以忘记你。”
阿南愣住了。
“但一天不见你,想念就更深,谁说100天不联系就可以忘记,都是骗人的,只要还喜欢,累积的就是思念。”
蓓蒂的声音在耳边忽远忽近,阿南很恍惚,好像很多年前,自己也跟谁说过差不多的话。见不到你的每一天里,都更想念你。想你的长发,你的眉眼,你的笑容,想你在做什么,遇到什么人,心情怎么样……因此也更忘不掉你了。
以为时间可以制造遗忘的,都是傻瓜。
“你不是要避开我?你又来干嘛。”蓓蒂悄悄抹了下眼角。
“你误会了,我没有避开你,我只是,只是……”
“只是对我没有那种想法,把我当成一个小妹妹。我知道的,我都会背了。”
阿南只好讪笑,蓓蒂也笑。
“你以前的事,其实我都听说了。”蓓蒂避开阿南的眼睛,她害怕阿南会突然生气,但是这次阿南没有。
“听谁说的?我的名声大概不好吧?”
“确实不太好。”蓓蒂说,阿南露出弯弯的虎牙和两个酒窝,蓓蒂忍不住想去摸摸。
“为什么非要推开我,《再世红梅记》里都唱,‘既失柳浪啼莺,何不转爱绣谷燕’,难道你永远不再接受别人了吗?”
“这出戏不好,”阿南摇摇头,“反正这里不好,我不会把谁当成替代品。你的心意……那么珍贵,我是怕我负担不了。”
蓓蒂呆呆地看着她,“你不用管我的心意,我想明白了,其实,你当我妹妹也可以的,我也不想替代谁,只是想陪着你。不需要做你最中意的那个,就让我做最后一个,好不好?”
“蓓蒂,你现在才二十一,说这些还太早。”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会一直喜欢你?”蓓蒂急得快哭了,她已经体力不支,弯腰伏在枕上,“我会的,要怎么证明?我又不能一夜变老。”
“蓓蒂!”
“我会的,真的会的!我可以证明!我没有说假话,”阿南眼看着她脸色发白,眼神涣散,呼吸越来越急促,“都是真的!我老实交代,我保证,对组织没有任何隐瞒!请一定要相信我——”
“蓓蒂!蓓蒂!”阿南吃惊地摇晃她的肩,豆大的汗珠顺着蓓蒂的额头往下掉,阿南用手捧住她的脸,“你已经在香港了,知道吗?”
她定定地看着阿南,看了一会儿,仿佛回过神来。阿南用最温柔的语气慢慢在她耳边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继而把她抱在怀里,蓓蒂的身体紧绷,颤抖着。阿南想起以前救过一只受伤的白鸽,也是这样呆呆的停在人手里,不出声,任人摆布。
过了好久,终于感觉到她平复下来。
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呀,这个姑娘还在发烧呢,阿南简直想扇自己耳光。
让蓓蒂重新躺下,拿了块毛巾帮她擦去冷汗。蓓蒂握着阿南的手,嘴唇恢复了一点血色,“对不起,刚才吓到你了。”
阿南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停了半天,慢慢对她说一些最近店里的趣事,阿妈重新配料调制的莲蓉饼,隔壁凉茶铺抢生意又出的昏招,全家人合力劝老爹去做白内障手术、但那犟老头就是不肯,说得蓓蒂笑了。
说到紫碧厂的黄猫生了一窝四只小猫,奶呼呼的,蓓蒂还没看过,真立马想去看看。
又想起附近新开了一间西餐厅,做的起司蛋糕很出名,便对蓓蒂形容,那芝士是如何醇厚,饼底是如何细腻,上面加的酒渍樱桃是多么销魂。又会声会影地描述新出炉的油封鸭腿极好吃,皮脆肉嫩,焦香四溢,连配餐的土豆都煎得金黄,欧芹和胡椒像在舌尖上跳舞……蓓蒂听得出神,就差要流出口水。
“你快点好起来,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真的?”
“骗你干嘛。”
阿南把手抽出来,帮她把被子盖好,“你好好休息吧,过几天再来看你。”
蓓蒂目不转睛看着她,好像怕她消失了不再出现一样,“再让我看一会儿,好不好?”
阿南说好,由得她看。
蓓蒂忍住没掉眼泪。她本来一个人孤单惯了,却因为思念而倍感寂寞。看到阿南,令人又快乐,又觉得忧伤。
“好了。”
“那我回去了?”
“嗯。”蓓蒂点点头,阿南起身走了出去,把房门带上。
在大厅,见到蓓蒂的舅舅过来,阿南礼貌打了声招呼。舅舅是个地道的上海男人,温吞,精细,讲话轻声细气的。
“怎么刚才听到里面又哭了。”舅舅拉着阿南悄悄问。
阿南支吾道,“哦,蓓蒂可能就是想妈妈了。”
“她居然跟你说起她妈妈?”舅舅诧异道,一边说一边把阿南送到大门口,“就算跟我们,她也绝口不提的。”
“是吗?”阿南也惊讶。
“唉……我们也怕刺激她,所以也不主动提。我那个妹妹啊,当年要是听劝一起下来,也不会落得……”
阿南无言。想想蓓蒂在糖水铺时,可能是她这几年最开心最无戒备的时光,才终于明白为什么蓓蒂常说自己已经像在天堂。
“林小姐,”舅舅握着阿南的手,“看来她是真的把你当朋友。”
阿南只好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你有空常来,也帮我劝劝她。”
“劝什么?”
“其实她爸爸这半年常写信来,说平反政策已经落实,查抄的财产也在陆续发还。她爸爸不是不要她,当年确实也没办法,自身难保呀。”
“嗯。”
“最可惜,这一场混乱,把蓓蒂的学业给耽误了。如今上海她是不肯回去的,她爸爸现在说,想送她出去留学,弥补一点遗憾。”
“学什么呢?”
“送她去意大利,或者法国,学美术。据说也是我妹妹——蓓蒂妈妈的心愿。”
十月的微风吹来一点凉意,太阳还很大,阳光照在路对面新建大厦的玻璃幕墙上,明亮而刺眼。蓓蒂当然应该有光明的未来,应该像春天的花一样开得烂漫,像鱼一样游向最宽阔的海。
“这是好事啊。您放心,我一定常来劝劝她。”
舅舅长舒一口气,向阿南道了声谢,把阿南送到路口转角,才放心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