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徐回望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赠我的心中艳阳

    如流傻泪祈望可体恤兼见谅

    明晨离别你路也许孤单得漫长

    一瞬间太多东西要讲

    可惜即将在各一方

    只好深深把这刻尽凝望”

    ——林振强·《千千阕歌》

    蓓蒂的学校很快就选定了。

    阿南给蓓蒂介绍了曲社熟悉留学的朋友，舅舅也请人帮着参考了几间欧洲著名的美术学院，蓓蒂沉下心来准备材料、比对条件，也不再拒绝父亲的经济资助。很快，她就知道应该去哪里。

    “翡冷翠”——蓓蒂仰头想了想，她看向远方的眼睛还是充满了诗意的天真，不过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份冷静，“好像要去徐志摩的诗里学画一样，我喜欢。”

    Angie把桌面上的文件和画稿仔细整理好，爱怜地看一眼蓓蒂，这姑娘虽然忙着准备留学，但最后一季的设计稿仍然一天不迟地交来，保质保量。“你自己中意就好，什么时候要走呢？”

    “嗯，要先学语言，还要准备入学考试，得提前半年多过去，我下周末就飞啦。”

    “这么快？”

    “是啊。”蓓蒂低下头，眼神里是难掩的不舍。

    “不去跟……不去跟阿南道个别吗？”

    “已经跟她说过了，她也知道我选定了学校，差不多就要走了。”

    Angie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很喜欢蓓蒂，喜欢她做事认真负责，更喜欢她敢于追求自己所爱。阿南换过那么多女朋友，Angie觉得都没有蓓蒂好，可是阿南偏偏不表态，实在是令人费解，却也无奈。

    “要离开香港了，这几天还想去哪里转转？我们带你去好不好？”

    蓓蒂摇头，“不用，Angie姐，我想自己去。”怕Angie误会，她又补充道，“想再去几个地方写生，把以前没画的景色画下来。”

    她要去，阿南说过的太平山顶，画天空海阔下的高楼大厦；她要去阿南常说的馄饨面档，点一份炸馄饨和猪杂粥，亲口尝一尝，还要画出它们热气腾腾的样子；她要去阿南常去的兰桂坊，酒吧她不敢进，但可以画出那些灯红酒绿，看看阿南徘徊流连的地方；她当然还要去利舞台、新光戏院，如果可以，看一场大戏，画下演员们粉墨登场的样子。把这些统统画下来，珍藏进记忆的抽屉，然后好好地离开香港。

    假如告诉Angie，Angie会不会以为她疯了？

    Angie拉着她的手，两人默默无言，蓓蒂看了看时间，说自己要走了，Angie起身送她。

    正要出门口，蓓蒂看到办公桌上多了一个玫瑰花形状的水晶摆件，以前从没看到过。Angie见她注意，对她笑道，“前几天何小姐送来的，听说她也要出国了。”

    “啊？是那个总缠着Pat的何小姐吗？”蓓蒂脱口而出，见Angie没生气，冲她调皮地眨眨眼。

    Angie故作轻松，“还有哪个何小姐？反正她要放这里，就放几天咯。”

    两人一路往外走，蓓蒂突然问，“Pat姐，是很厌烦她吧？”

    “谁？何小姐吗？”“嗯。” Angie楞了楞，不知道蓓蒂干吗突然这么问，她和Pat在制衣厂已是众所周知的情侣，也早已不避讳这一点。Pat确实很吸引女孩子们喜欢，但如果说何玫瑰……Pat厌烦她吗？

    Angie仔细想想，“倒也不能说厌烦吧，她也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

    蓓蒂低下头，若有所思。

    Angie把她送到大门口，叮嘱她要常写信来，两人依依不舍的道了别。

    等到蓓蒂要走那天，正好是元旦假期。Angie一大早醒来，空气里透着轻微的寒意，突然想到蓓蒂今天就要飞意大利了，不禁怅然若失。Pat在她身边睡着，她转身搂着Pat的腰，把头靠在Pat肩膀上蹭蹭，“喂，醒醒。”“嗯……不是……放假吗？”“Pat，你会不会厌烦何玫瑰？”

    Pat一个激灵，醒了。

    “厌烦！当然厌烦！讨厌透顶！我都是看在何老板——”

    “啊呀，正经点！”

    “确实讨厌嘛，整天有事没事来烦我，她是大小姐不用干活，我可忙着呢。你怎么还提她？她都出国啦！”

    “唉……我总觉得不对。”Angie皱着眉头，想来想去，直接把Pat推起身，“不如我们今天去找阿南。”

    于是，阿南上午一开店门，就见到两人站在门口。

    “贵客呀！”阿南有些意外，但还没到开门时间，“现在可没什么吃的。”

    “不吃东西，找你坐坐，总可以吧。” Pat径自走进店里，阿南只得招呼她们两个坐下。反正现在店里也没客人，一壶清茶，三个老友，难得难得。

    “蓓蒂今天要走啦，你不去送送她吗？” Angie开门见山。

    阿南低头，沉默了一阵，“不必专门去送了吧，她有舅舅舅妈送，我们之前也道过别了。”

    蓓蒂这两个月仍然时不时来找阿南，只不过不再像以前那么粘着她，来也多是为了准备出国资料，让她给参考意见什么的。到最后确定了学校、要走的日期，蓓蒂还客气地请阿南吃了顿晚餐，说是为了感谢她一直以来的帮助。蓓蒂仿佛真的变成了她的一个小妹妹，退回到礼貌、克制的界限里。她们彬彬有礼地对坐吃完了那次晚餐，然后握手言别。

    临走时蓓蒂对她说，想起小时候背过的《庄子》里的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阿南姐，你不喜欢我，这再正常不过，我不难过了，也不会缠着你不放。我们都像鱼一样游向更广阔的海吧。”阿南静静看着蓓蒂说，真好，鱼就应该游向江河湖海，而不应该困死在一隅。

    “这叫什么道别？”Pat白了她一眼，并且觉得她们这样文绉绉的说辞实在令人光火，“你就说，到底喜不喜欢她？”

    “她太年轻啦，”阿南摇摇头，“她很快就会找到同龄人，同学、同伴，我对她来说，不过就是一时新鲜。”

    “你明明知道，根本不是。”Angie严肃地说。

    “我又能给她什么呢？”阿南摊手。

    Pat和Angie面面相觑。

    “自从……这些年来，我都没有好好对待过自己，也从来没有一个长久的女朋友，不像你们。”阿南看着她们苦笑，“我性格忽冷忽热，脾气也越来越古怪，假如跟蓓蒂一起，她迟早也要被我气跑。更何况，我心里还记挂着另一个人，你们说，这要怎么开始？”

    难得阿南开诚布公，Pat也认真起来，“你听听你自己听听，你每一句都在为她考虑，还说不喜欢她。”

    Angie恍然大悟，“我太傻了，一直听蓓蒂一个人说，还以为你真的不喜欢她。”

    “喜欢一个人，就应该真心为她打算，希望她好。我是这样想的。”阿南坦言。

    Pat冲老友皱眉，“你又是这样，总说为她好，该说的话又不说，让人家白白伤心。阿南，同样的错误，你要犯两次吗？”

    阿南心里好似受了重重一击。难道她一直在犯这样的错误吗？

    Angie想了想，“你开不开始我不管，但现在蓓蒂可能误会你厌恶她了。”接着Angie把蓓蒂那天的话复述了一遍，“她一定是觉得，自己像何玫瑰一样被你讨厌，如果你不去送送她、告诉她你会记挂她，她真会伤心的。”

    “我怎么会讨厌她呢……”阿南痛苦地想。

    “快去吧。无论她以后回不回来，好好道个别。”Pat想起三年前去机场送别Angie，也是这样的冬天，她那时也没把握Angie会不会回来。

    Angie拉起Pat的手，她也想起了那一天，以及寒冷的加拿大的冬天，真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两人心有灵犀，相视一笑，庆幸还在彼此身边。

    “可是……我也没准备什么礼物，就这么空手去吗？”阿南动摇了。

    “你就是礼物，别犹豫了，你这大傻子。”Pat看了眼表，好像是下午的飞机，应该来得及。

    说完，两人把阿南从座位上拉起来，Angie直接在店外打了辆的士，把阿南塞进车里。

    终于到了启德机场。

    阿南问了飞意大利的航班，对着巨大的号码牌一个个找，找了许久也没见到蓓蒂。也许真的见不到了吧。

    这一刻她心里突然感到强烈的失落，为什么没有早点来呢？要不是Pat和Angie催着自己，难道自己真的不来送蓓蒂了吗？身边是数不清的陌生人，他们或在告别、或在排队候机，机场很大，秩序井然。没有人在意阿南，也没有人需要她。

    “阿南姐！”然而蓓蒂看到了她。

    大厅并没有阳光照进来，蓓蒂的脸上却似乎有柔和的光芒。她身上穿着很厚的外套，麻花辫剪成了齐肩短发。阿南快步跑到她跟前，两个人都笑起来。

    “不是说好了不用来送我吗？”

    阿南看着她，再多看一眼这个人，也许下一次要很久很久，也许并没有下一次了。说好不来送，看到她却还是红了眼眶。

    “穿这么多？”阿南拍拍她的外套，“意大利很冷吗？”

    蓓蒂有点哽咽，“我怕冷。”

    “蓓蒂……”阿南想说什么呢，千言万语，偏偏一句也说不出口。“要照顾好自己啊。”

    “嗯……”蓓蒂情不自禁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隐约知道自己在这一刻是被珍视的，哪怕只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那也很好很好了。

    “住的地方找好了？”

    “找好了，刚好有个一起准备考试的留学生合住，是不是很巧？”

    “真好。”阿南笑道，“你喜欢吃西餐，去了意大利说不定吃胖一圈。”

    “那到时候回来，你可不准不认得我。”

    “怎么会不认得呢，会一直记得你，认得你。”

    “真的？……”蓓蒂的手在轻轻颤抖。

    “假如，假如你想念香港，”阿南不再回避她的眼睛，“就常写信回来吧。”

    蓓蒂笑了，是吗，要写一封信让香港来收吗？为什么说好不再见，临别又来拨动她心弦呢？戴着冷淡不在意的面具，是在掩饰着自己的真心吗？蓓蒂终于掉下了眼泪，很想再次抱住眼前人，揉乱她的头发，把眼泪擦在她的衣领上，对她说舍不得，真的舍不得。

    “阿南姐，你借给我穿的那件T恤，我带走了，不还你了，行吗？”

    “好，你留着吧。”阿南伸手帮她擦掉了眼泪。

    舅舅在催促蓓蒂，快要登机了。

    两个人松开了手。其实就说了没几句话，但似乎也无须多说了。

    阿南看着蓓蒂的背影，慢慢融进了排队的人群里，终于逐渐消失在登机处。在最后进闸的一刹，蓓蒂回过头，不舍地向她的方向张望。

    她仿佛又看到了当年作别莉莲的自己，那个倔强的不肯回头的身影，最终却忍不住回眸，再眷恋地看莉莲一眼。

    阿南想，莉莲当年望向自己的眼神，可能也像自己现在望向蓓蒂的一样吧。

    终于又一次，送别了心爱的姑娘。

    但愿她此去学有所成，天高海阔，自由翱翔。但愿世界对她温柔以待，永不再叫她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