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翟征回到家中,即前往书斋。书斋名为“三友书斋”,由其祖父镜台先生(翟鉴)所筑,取岁寒三友之意。
入内,镜台先生正在研习丹青,翟征向其请安道:“征儿拜见翁翁。”
见来人是翟征,翟鉴忙将手中毛笔置于笔山,和蔼道:“是友卿回来了,今天你与义弟们欣赏北湖秋景,可有什么收获?”
“北湖秋景胜美,犹如置身于画境,令我等流连忘返。”翟征躬身答道,“只是,游览途中遇了件可恶之事,某佃户从其妻手中争夺自己的女儿。”
“与妻夺女!”翟鉴闻言愕然,“友卿,你细细道来。”
于是,翟征将自己的见闻与想法悉数告与翟鉴,翟鉴捋了捋胡须思索良久。
“友卿,你明天以老夫名义去梁府递一份拜帖。”翟鉴伏案手书拜帖托与翟征,言道:“你父亲补了监生多有不便,那梁为仁的父亲与我有些交情,早年你曾祖开设学堂,梁父与我同学,你以我名义拜访,亦合乎情理。”
翟征接过名帖,以备明天之用。
北城程氏宅,程垣将翟征的玉佩递与侍女,隔着窗户对屋内的程璟兰转述了翟征寄语,侍女将玉佩交与程璟兰。
程璟兰端详着玉佩,对程垣嘱道:“垣弟,今后烦你做我们的信使了。”
“不妨事,举手之劳。”程垣敬道。
沿湖李宅内,李母为李源若盛了碗汤,问询道:“源若,你今天没在外面惹麻烦吧?”
闻言,差点没给李源若噎着,讪讪道:“阿母,我的好阿母,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嘛!”
李母无奈叹了一声,似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想到丈夫前往京城候官,家中缺少帮手,李母遂嘱道:“你父亲在京城候缺,家中少人手,明天得空替我雇个帮佣。”
“是!”李源若连忙答应,心中亦有打算。
翌日巳时初刻,翟征来到南镇梁财主家递交拜帖,管家小跑至后花园,将拜帖呈与正在听歌伎唱曲儿的梁为仁。
“什么事啊!没瞧见老爷我在听曲儿吗?”梁为仁嗔怒道,“冒冒失失的,扫兴!”
管家将拜帖呈上:“刚才门上来了个人,这是他的拜帖,请老爷过目。”
“我说梁三儿,你是第一天来我府上吗?”见管家摇头,梁为仁继而道:“你不知道老爷我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吗?你念给我听,对了,别文邹邹的,老爷我听不懂。”
管家将文言译作白话,描述道:“住在北湖姓翟名鉴号镜台的人,他是老爷你爹的同学,今天特派孙儿翟征前来拜访。”
“什么!我爹?”梁为仁诧异道,“我爹早没了,他拜访个什么魂的?”
管家无奈道:“是来拜访老爷你的,他与老太爷早前认识,有些交情。”
梁为仁点了点头,令管家将人请至前厅奉茶,他稍后就到。
管家将翟征请至前厅奉茶,不多时梁为仁也到来,对翟征奉承道:“不知小友是家父旧识,失敬失敬!”
“世伯误会了,”翟征拱手道,“与尊翁旧识的是我祖父,非是小侄。”
梁为仁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找补道:“既是世代的交情,你我叔侄无需多礼,不知前来所谓何事?”
翟征起身言道:“禀世伯,昨日我于北湖游玩,路遇农妇与其夫争吵,小侄上前询问得知,竟是父亲将女儿抵与他人,这难道不是怪事吗?夫子曾教导我们虎毒尚且不食其子,何况常人。”
听罢,梁为仁笑道:“贤侄啊,这就是你们读书人不懂了,卑微者总是喜欢不计后果,待到事发才懊悔当初立下的约定,可谓卑鄙。”
“原本此事也无甚要紧,权当笑谈罢了。”翟征话锋一转,难以置信道:“只是,那人却道始作俑者是世伯您,素闻世伯虽家有万贯之资,然未尝做欺压乡里之事,为此,小侄特来向世伯求证。”
“贤侄有心了,”梁为仁追问道,“那人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翟征起身作揖道:“北湖佃户于诚,不知世伯对此人可有印象?”
梁为仁抚了抚八字须,思索道:“此人的确与我立过约定,两月前他在我坊中赊了八两银子,与我约定如若不还,即将其女与我家为婢。”
“此事当真?”翟征狐疑道。
管家从柜中取出一张字据,递与翟征:“千真万确,当时所立字据在此,请看!”
翟征接过字据,仔细查看一番,点头道:“的确,今天即为于诚履约之日。”
这时,家丁前来禀报:“启禀老爷,门外有两名童生携一对父女求见。”
梁为仁心说,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今早这么多人来见他?忙叫家丁将人领进来。
翟征见于大叔一行人到此,故作惊讶:“哎呀世伯,昨天我见到的那个佃户就是他!”
李源若与程垣向梁为仁作揖,分别自报家门,表明来访意图。
听二人言罢,梁为仁请二人入座,命侍女看茶,抿了口茶道:“这是翟贤侄的义兄弟,那亦是我的侄儿了,二位贤侄无需多礼。”
说罢,放下茶盏,瞥了眼立于阶下的于诚,威严道:“于诚,今天是你我履约的日子,两月前欠我的八两银子该还了吧?还不上就将你女儿抵与我家!”
于诚窘蹙道:“梁老爷,你可否再宽限宽限?”
梁为仁冷哼一声,对身旁翟征道:“贤侄你看,先前我与你说的不错吧?此人真是无赖至极!”
翟征来至于诚面前,厉声道:“于大叔!欠账还钱天经地义,你确与梁老爷立下契约,适才已说过你欠他八两银子,不是吗?”
于诚发觉翟征与昨天约定的话术不同,叫屈道:“两月前我向梁老爷共赊了二两银子,谁曾想,现在竟欠了八两银子!”
翟征看了看上坐的梁为仁,又瞧了瞧面前的于诚,提议道:“大叔你与梁老爷各执一词,既有隐情,不如齐往衙门,请县老爷公断吧!”
“贤侄,我知道你一番好意,”梁为仁连忙劝阻道,“倒也不必如此决绝,正所谓和气生财,没什么了不得的,不至于落到见官的田地。”
“既是世伯开了金口,那小侄也不得不从了。”翟征拱手道,“素闻世伯仁义,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
这番恭维之语,梁为仁十分受用,连连摆手称惭愧。
于诚手足无措,以为自己被翟征戏弄,怒道:“翟征!枉你出自书香世家,没想到竟戏耍于我,算我看错了你!”
“如今各执一词,理应捋清前因才是,于大叔你先别动怒。”程垣将于诚父女请至身侧,转而向梁为仁提议:“世伯,不如现在将当日情形全须全尾告与我等,如此定有公论。”
梁为仁遂向三人诉起苦来,表示自己赊与于诚的二两银子,原是用来购买老母鸡的,两个月已过,理应连本带利奉还八两银子,因为每只母鸡每天至少下蛋三枚,市价一枚鸡蛋五文钱。
听罢,李源若起身正欲分辩,程垣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不要妄动。
翟征向管家借来算盘,盘算一番,感慨道:“按世伯所说,二两可买十有六只母鸡,一只鸡每天可下三枚蛋,一枚鸡蛋市价五文,如此说来,于叟理应奉还十四两有四百钱,可世伯仅嘱其奉还八两。”
清理好盘面,将算盘还与管家,起身向梁为仁拜了两拜,赞叹道:“曾听里人言,世伯的名讳转音似「难为人」,今日一见,愚侄方知此乃里中讹言,世伯之善若此,何来为难人一说?小侄实是拜服不已!”
一旁的程垣强压心中笑意,稽首附和道:“翟兄所言极是,世伯此举可称大善!”
经翟征与程垣前后这么一吹捧,梁为仁颇有飘飘欲仙之感,对下站的于诚缓和道:“老于,都是乡里乡亲的,看贤侄面上,我也不为难你,将二两本钱还我,我花八两银子将你女儿留在府里教习曲艺,如何?”
见于诚有些动摇,李源若站起身来,向梁为仁拱手道:“世伯,今日小侄奉母命购仆婢返家,我见其体貌相当,定合乎母亲心意,如蒙不弃,小侄愿以传家玉壶夺爱于世伯。”
李源若打开随身锦盒,梁为仁素爱名器,连忙接过,将玉壶小心取出,把玩一番,爱不释手道:“真乃宝器,美妙非凡,美妙非凡呐!”
半晌,梁为仁叫管家收下玉壶,取来于诚此前立下的字据,于众人面前焚毁。
事后,翟征等人向梁为仁告辞。
返至家中,于诚携妻女向翟征三人拜谢:“感谢三位恩公,不然定为千古只恨!”三人将大叔一家三口扶起。
程垣向于诚嘱道:“你们父女最该感谢翟兄与李兄,前者想出妙计,后者更是以家传玉壶相救。”
翟征推辞道:“于大叔,若不是源若抱打不平,我也想不出此种方法,你们若要感谢,源若贤弟才是你们真正要感谢的恩公呐!”
“你俩真是的,我们可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功劳怎可算我一人头上?”李源若恳切道,“那玉壶实是母亲所托,我亦是遵母命行事,若非兄长与贤弟相周全,那梁为仁岂肯如此罢休?”
于诚见此情形心中怪道,这互相推诿的事,遇见过不少,倒是这推脱功劳是头一遭得见。
当天中午,于大叔留三人家中用饭,席间大叔一家更是再三拜谢翟征一行。
李源若告诫道:“于大叔,此事因你而起,今后切不可如此这般。”
于诚唯唯,表示今后尽心生计,再不做此等丧心之事。
程垣想到于大叔的女儿名字过于敷衍,提议重新取个名字,又因雇主是李母,遂请李源若拟名。
李源若素不善文,思索半晌,求助翟征道:“我质素愚,毫无头绪,前月见翟大哥于书肆借阅《白石诗词》,闻言以诗词取名不俗,劳烦兄长赠名。”
翟征思索片刻,来至屋外,用树枝在土地上写出“盈盈”二字。
程垣问其典故,翟征向众人解释取自姜白石《好花不与殢香人》“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