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人耳目,怨摩罗和明安在了解了相关情况后,重新将石门锁上,打算从暗室中逃出。想到书楼正门口也许会人多眼杂,两人便顺着石道继续往下走。没过多久,果然在不远处,两人发现了一个闪着亮光的洞口,穿过洞口,两人出现在一片树林之中。
没想到,这个暗室竟然直通潦浮山山林。
出来后,明安疑惑道:“阿愿,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出口?”
怨摩罗回道:“暗室通道里有风向流动,风吹来的地方,肯定会有一个缺口。”
听完,明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两人没走多久,便重新绕到街镇上。
突然,不知从哪个角落跑来一个小男孩儿,他步伐踉跄,在街道上慌乱逃窜着。那男孩脚步不稳,在跑的过程中不小心撞向怨摩罗,怨摩罗不由自主偏向一侧,向旁边倒去,明安察觉到后还好眼疾手快,急忙扶住。
明安向小孩奔跑的方向看去,只见小孩穿着破衣烂衫,头发蓬乱,他的身影依旧跌跌撞撞,没有目的似的向前跑去。
明安嘟囔道:“这小孩儿,撞到人了也不道歉。”
怨摩罗整理好被撞乱得略显凌乱的衣衫,说道:“没事,或许那孩子有什么紧要之事。”
明安扶着怨摩罗的手左右看看,才放下心来:“还好没受伤,刚才那下,我看着撞得不轻呢。”
“那倒无妨。”
怨摩罗注视着明安身后,提醒道:“明安,你看——”
随着怨摩罗的话语,明安朝身后看去,只见那个小孩在一个宅邸门前闹着,虽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但脸上的愤怒和委屈显而易见。许是被闹烦了,没过多久,只见门口那个守卫竟提起男孩的衣服,将男孩儿从台阶上扔了下来。
小男孩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但又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强撑着身体继续朝那紧闭的大门爬去。
一模一样的画面刺痛着明安的大脑,明安不忍再去想象之前的事。
看到男孩儿痛哭流涕的画面,明安提议道:“阿愿,我们去看看吧。”
怨摩罗察觉到明安的情绪,淡然回道:“好。”
明安快步朝男孩的方向走去,到门口驻足抬头一看牌匾,上面竟然赫然写着“宁府”二字。冤家路窄,原来暗室的另一扇门在宁府房后,现在他和阿愿又重新绕到前门来了。
明安瞅了眼趴在台阶上的小孩儿,小孩儿脸上脏兮兮的,污泥混着黑红色的血痂,不知是哪里的伤口破了,男孩儿的手上脸上都沾满了大片的血迹。虽然明安不想和宁府扯上什么关系,但如今这场面确实令他揪心不已。同样的遭遇,仿佛又再次发生。
此时令他寒心的不止是眼前这个被欺侮的男孩,还有当年那个立于雪中的少年。被宁府逐出那年的冬季,他趁着除夕来拜访宁伯父宁伯母,但还未见到两位长辈,他就被门口的守卫从台阶上推倒在地。手中的糕点散落在地,沾满了细碎的雪粒。明安穿着单薄的衣裳从雪地里爬起,手掌不知是被什么东西划破了,不断地渗出鲜血。滴滴鲜血掉落在洁白的雪地里,血液晕染开来,犹如绽放了朵朵梅花。
他用带血的双手拾起糕点,怯懦地向家里走去。那是他存了很久的钱给宁伯父宁伯母买的,为此,寒冷的冬天里他一件保暖的冬衣都没有买。
寒风中,他瑟缩着肩膀,抱着那被摔碎了的贵重物品,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家。
明安蹲下身子将男孩扶起,朝门口的两个守卫质问道:“你们两个大人,好歹也略懂得些礼义廉耻,如今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小孩子?”
两个守卫看到来人后,其中一人眼睛闪过一丝光芒,急忙走下台阶,激动地问道:“明安少爷,你怎么来这了?”
明安定睛一看,原来是以前的旧识,孟平。
明安缓下语气,说道:“孟平,我现在已经不是宁家少爷了,你不必再这样叫我。”
孟平回道:“那倒无妨,你教我读书识字,又帮我给家中年迈的母亲写信,对我有恩。不管如何,我都称您一声少爷。”
明安心中感动不已,但想到眼前的情况,便问道:“孟平,今日我偶然路过,见你们在欺负这个小孩子,这是因为什么呢?”
“事情不是这样的,明安少爷。”孟平解释道:“这个孩子是个小乞丐,他每天——”
“我不是乞丐!”一旁的小男孩打断他说话,猛地冲向孟平,打算拼个鱼死网破。见他情绪异常亢奋,幸好旁边那名守卫膀大腰粗、身强力壮,急忙将两人拉开了距离。被捉住的男孩挺身扭动着,甩着衣服捶打着这个身形粗壮的守卫。
“明安少爷,你也看这家伙——”被冲撞的守卫一边拍打着飞到自己身上的尘土泥块,一边气愤地说:“这个小孩就是个乞丐!每天来这里闹事,已经好几天了,给他饭菜也不要,依旧每天来闹,一天两天我还能接受,这每天来谁顶得住!况且,他身上脏兮兮的,也没有父母管,不是乞丐是什么!”胖守卫话音一转,低头厉声对被拽着衣领子的男孩儿说道:“你要不要也去别家门口闹闹啊,别家也有钱啊,非来我们这儿干什么。”
孟平也说道:“明安少爷,你也看到了,这个孩子脾气顽劣狂躁,每天过来闹事,对我们三抓两挠的虽然不碍事,但是谁能受得了每天这样啊。”
一旁的小孩不断地捶打着那个守卫,大声嘶吼着:“把我妹妹放出来!你还我妹妹!”
守卫被气得脾气也恼了,对着男孩吼道:“我哪知道你妹妹在哪里啊?又没在我这!”
“我妹妹就是被你们关起来了,把我妹妹还回来!”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小弟弟,”孟平妥协道:“我们这儿真的没有你妹妹,我们甚至都没有见过你妹妹,更别说关押她了。”
“我亲眼看到我妹妹进来的!”男孩争辩道。
“你眼睛迷糊了吧?”一旁胖守卫怒不可遏。
“我怎么可能看错,是你们狼狈为奸,把我妹妹藏起来了!”
“能进宁家的非官即贵,你妹妹多大脸啊能进宁家!”胖守卫回怼道。
“你滚!”小男孩一脚踹向那个胖胖的守卫,疼得他“哎呦”一声,眉毛皱巴巴地拧在一起,龇牙咧嘴的。
明安和孟平拉扯着即将动手的这二人,脑袋里云里雾里。
明安疑惑:这突如其来的“妹妹”从何而来?宁府怎会囚禁了他的妹妹?
孟平心想:没见过,是真的是没见过啊,这个小孩儿怎么如此拧巴。
而在一旁冷眼旁观的,还有怨摩罗,她双臂悠然地交叠于胸前,静静地站立着,默默观赏着这场意外的纷争。
“好了!好了!先停下————”终于,明安无法再忍受这嘈杂的纷扰,他大喝一声,将几人拉开,提前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闹剧。
“明安少爷——你看——”那名胖胖的守卫将自己的手伸到明安面前,委屈道:“你看这儿,都被这小屁孩给挠流血了。”说完便朝小男孩狠瞪一眼,小男孩也不甘示弱地瞪着胖守卫,两人就这样相互怒视着,谁也不让谁。
明安不想再插进这两人的争斗中,便对一旁的孟平说道:“这个小孩我先带到一旁问清楚,看看这是怎么回事,你看他脸上还有血迹,说不定身上什么地方还有伤口,我带他去处理一下。”
“哎呦,明安少爷,你可赶紧把他带走——”一旁的胖守卫又插嘴道,恨不得小男孩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眼前。
孟平思考一番,语气平和地说道:“明安少爷,现在你先把他带走吧,今天这事如果传到老爷那里,不仅事情解决不了,而且有可能会恶化。现在全府上下都在紧张筹备祭魂节的事,老爷是不会允许有人在这紧要关头给他添乱的。原本不想给你添麻烦的,但事出突然,也只能劳烦你了。”
“孟兄不必客气,宁伯父的脾气我明白,这关键时节,定然不能再给他添麻烦。”
明安轻轻挥手,示意胖守卫放下男孩儿。胖守卫松开男孩儿的衣领,见男孩还想向前攻击,明安便一把拽住小男孩的衣服,扯回他又准备踹过去的身体,说道:“我先把他带走,等问清楚情况了再说。”
孟平抱拳道:“好,谢谢明安少爷了。”
“没事。”明安目光转移到一旁守卫的身上,说道:“你记得处理一下伤口,小心感染。”
“谢谢明安少爷。”一旁的胖守卫也喘着粗气,双手抱拳回道。
“那你们两个先回去吧,我先走了。”
两人齐声回道:“好。”
没走多久,只听身后传来了喊声。
“明安少爷你小心点——别让那小子挠到你——那小子指甲可尖着呢——”胖守卫冲着明安渐渐远走的身影担忧地提醒道,皱起的小眉毛衬托着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更加耿直。
明安冲身后两人摆摆手,远远地回了声“好——”。
念及小男孩或许许久尚未进食,明安将男孩带到邻近的一处饭馆,挑选了几道家常菜肴,并安排小男孩在桌旁就座。期间小男孩几次想要逃跑,但都被明安拽了回来。
明安夹了块红烧肉放到小男孩面前,然而,小男孩却始终低垂着头,目光紧锁于碗沿,一口不动。
“小孩儿,你刚才说你妹妹被关押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能否详细告知于我。”明安问道。
提到妹妹,男孩儿的表情有了一丝光彩,虽然抬起了头,但是他并未动筷,也不说话,只是倔强地盯着前方,嘴里喃喃低声着“妹妹”几个字。
“你先吃点吧。”怨摩罗也不再沉默,拿着筷子又往他的碗里夹了几块肉,说道:“虽然我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可救不出你的妹妹。即使你找到妹妹了,你也没有力气去护她周全。我知道你现在心情很差,但你妹妹可是一直在等你。”
小男孩眼神明显一晃,明亮了许多,明安急忙抓紧时机,也继续推波助澜道:“对啊,你想想,那些守卫那么强壮,肯定精食五谷,练了一身本领。你来救你的妹妹,可是你连和他们对抗的力气都没有,怎么能打过他们呢。”
男孩转头盯着明安,问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一伙?明安否认道:“不是啊。”
“那他们叫你明安少爷!”男孩据理力争说道。
“那是之前的称呼,现在我可不是了。”
“但是你们有说有笑地交谈。”
“但是现在我也正在和你平稳地交谈。”
“......”
小男孩儿闻言没有说话,头埋得更低了。
明安继续劝慰道:“所以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况且,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些宁府的人,我既然将你从宁府门口带离,那就是真的想要了解事情的原委,我希望你能将你知道的、看到的告诉我。”
一席话下来,男孩儿仿佛也接受了这种说法,犹犹豫豫地,又低声说道:“......他们都是坏人,说要收我妹妹为义女,但却将我妹妹抓了起来。”
一句话,仿佛就是抗争。许多年前,在明安印象深刻的那几年里,他也以为遵行真理就是最大的正义。可是如果正义得不到伸张,那承担“结果”的,便只有自己。
明安调整好情绪,半开玩笑地说道:“对啊,他们都是坏人。所以,你和他们一般见识干什么。”明安将碗往男孩面前推近了些,劝道:“你这么聪明,肯定能想到其他的方法的。”
“其他的方法?”
“嗯。”明安点头道。
“......可是。”男孩无力地说道:“......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无法进入宁家的大门,他们总是用各种方法把我赶走。”
明安重新打量着这个男孩,只见他眼神低沉,身上狼狈不堪,难以想象这些日子他到底遭遇了什么。便接话道:“那我们就先填饱肚子吧,有了力气和清醒的头脑,我们才能想出好办法。”
小男孩闻言,心中暗自思量,觉得明安的话颇有几分道理。连日来,他心绪不宁,四处奔波于宁府之间,身心俱疲,此刻确已无力再思良策。于是这才放下顾虑,拿起筷子吃起饭来。也不知是饿了多久,他吃得极快,几乎到了狼吞虎咽的地步,偶尔有饭粒掉落桌上,他也毫不犹豫地拾起,匆匆塞入口中。明安虽多次轻声提醒,但男孩似乎已饿到极致,依旧不顾一切地大口吞咽着。
“看样子,这孩子确实已经多日未曾进食,如同流浪街头的孩童一般。”明安心中暗自叹息,随即夹了几块肉和几叶青菜到怨摩罗的碗中,关切地说:“阿愿,你也先吃些饭菜垫垫肚子,我去再点两个菜来,这孩子明显是饿坏了。”
“嗯。”一旁默默静观的阿愿轻声回道。
“阿愿,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明安问道。
怨摩罗的目光掠过正埋头吃饭的男孩,说道:“清蒸鲈鱼、桂花南瓜饼。”
“好,我去去就来。”
待明安走后,怨摩罗仔细打量了番这个孩子,从上至下,最后视线落在了男孩的脚上,男孩穿的草鞋已经破了好几个洞,因长途跋涉而累的脚面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大概是被细草所划伤的。
怨摩罗双肘放在桌上,手指交叉拄着下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看了眼怨摩罗,随后又别过头,不知是害羞还是紧张,低着头说道:“我叫小凡。”
怨摩罗:“那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提及妹妹,小凡的动作瞬间凝固,手中的碗筷被轻轻放下,言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面容隐没于周围环境的阴影之中,仿佛沉浸于自己深深的思绪。这一幕,让刚刚回来的明安也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凝重与紧张,他默默坐下,等待着两人接下来的谈话。
片刻之后,小凡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上已不见先前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说:“我的妹妹,叫小悠,无论如何,我都必须救她出来!”
这短短的一句话,不知刚才那半分时间,他的内心是经过了怎样的挣扎,又是怎样为自己鼓舞。
“你是从哪里来的?”明安问道。
小凡回道:“摇芦村。”
“那你又是如何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呢?”明安进一步追问道。
“还能怎么着?当然是走着来的呗。”说着,他又夹起一筷子白米饭送入口中,他不以为意地说道,仿佛这段艰辛的旅程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走着来的?
明安和怨摩罗对视一眼。摇芦村距源溪村有几十里,若真的是从摇芦村走着过来的,那路途之遥远,行进之艰难,根本无法想象。况且他又是个孩子,日夜兼程,无依无靠,而且看他这样子,身上根本就没有多少盘缠。他这一路经历了什么,无人能知,唯有那茂密的绿荫和头顶的白云伴随着他。
“你家人呢,怎么没有陪你。”怨摩罗问道。
小凡无力地说道:“我爹把我妹妹卖了,所以我就自己来了,即使给他们说了,他们也肯定不会来救妹妹的。”他讨厌这个家,唯独妹妹,是他的生活里唯一的希望,“大人们都是这样,在现实面前绝对清醒,俯倒在金钱面前,却又一直装着糊涂,蒙混过着日子以为那就是爱。可是!是他们将妹妹卖了啊,还说什么妹妹被有钱人家收为义女了!”
小凡用手捶着桌子,大滴晶莹的泪珠掉落下来。如此一番话,怎是那十三四岁地孩子说出的。
他眼神落寞,口中没一个字是失望,却字字充满失望。他恨他的父母,他更恨没有能力的自己。
怨摩罗:“你确定你的妹妹在在宁府吗?”
小凡用手抹抹眼泪,笃定道:“对,肯定就在宁府,我亲眼看到的。”
他回忆着,继续说道:“当时有好几辆马车,都坐满了人,就是从今天那个门口进去的。这几天我在宁府门口盯了很多次了,守卫只有他们两个。他们肯定知道!”
明安:“既然是从正门进去的,那为什么那两个守卫却都说没看见呢?”
小凡气愤道:“我怎么知道,八成是撒谎了,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
这可就难办了啊,明安想道。
明安:“那旁边还有其他人吗?”
小凡这下犯了难,思来想去也想不起来当时有什么人:“好像没有,那天晚上昏暗无光,我看人看得都不太真切,更别说注意到其他人的面容了。”
怨摩罗惊讶道:“那天是晚上?”
小凡:“对啊,那天就是晚上,月亮窄窄的,四周黑的不行,和我妹妹一起进宁府还有好些个男孩女孩。对了!他们是被绑着进去的!”